穆云琛向后靠了靠,正经道:“郡主,食不言寝不语。”
    “寝不语?”清欢拍手不地道的笑着,“那你昨晚问我什么了?虽说昨天喝的有点多,别的真不记得,就有一句因我老想着要跟你说,昨晚太累了还没说出口,所以记到如今,现在告诉你你可听不听了?”
    穆云琛神色淡淡,慢条斯理的吃着粥道:“郡主请便。”
    清欢托着腮哼声道:“我受不惯汤婆子、暖炉那些东西,用了要出鼻血,所以深秋冬日里睡觉向来是要有人暖床的。”
    穆云琛搅动白粥的瓷匙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喝粥。
    清欢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你别脑袋里乱想,我就算爱玩也没有见一个就往家里绑一个的道理。我屋里可是干干净净的,以往是叫自小给我暖寝的徐姑娘来暖的,但是给我暖寝是不能嫁人的,不然会弄脏我的床。年头开春我看她年纪大了,就放她出去嫁人了。至于别的女子我也没瞧上谁够上我的床,就没找。”
    清欢说到这里凑近了穆云琛的耳朵,朝他吹着气道:“可便宜你了。”
    穆云琛呛稀饭了。咳了半晌,侍女递了两回帕子,喝了一盏茶才止住。
    看着侍女忙活着给穆云琛止咳,清欢开心的坐在凳子上笑:“这怎么了,受宠若惊么?哈哈哈。”
    穆云琛擦干净自己,锁着眉心道:“郡主这会莫要说笑,汤羹要食温热,凉了伤身。”
    清欢早上的时间紧,不能肆意跟他玩笑,再说下去怕要耽误入宫的时辰,只得坐好了吃东西。
    吃了一会她竟然破天荒的发现穆云琛夹了一片蒸肚片,不禁吃惊道:“诶,穆云琛,你吃肉!”
    穆云琛全当没听见她的惊讶,慢条斯理的将肚片放在嘴里,接着喝了两口白粥咽了下去。
    穆云琛来宇文家将近一月,清欢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肉。
    为了确定自己没看错,清欢夹了一块自己爱吃的豆豉排骨放在穆云琛盘里,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吃了下去。
    “你怎么吃肉了呢?”清欢特别特别不可思的问。
    穆云琛淡淡道:“郡主这就算用过早膳了吗?快到入宫的时辰了。”
    清欢抓心挠肝的想知道穆云琛为啥吃肉,这会完全没心思吃饭了,嘟唇道:“你不是当和尚的料子么,怎么会吃肉呢……”
    “该不会是——”清欢眼睛忽然一亮,凑过去在穆云琛眼前很小声的笑道,“为了暖和我吧?”
    强自镇定的穆云琛脸颊倏然全红,比三春的桃花还明艳。
    清欢大笑,一股脑给他夹了好多豆豉排骨在盘子,开心道:“你吃这个,蒸的很清淡还沥过油,我最喜欢吃的。”
    “家主,时辰到了,该出门了。”清欢身后的另一位大侍女媚妩上前提醒道。
    清欢收了笑,漱过口就要出门,抬头正见兮姌进来。
    “家主。”兮姌福身一礼。
    清欢道:“正要叫你呢,走,入宫去。”
    兮姌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奴婢还有一句话要请家主示下。”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清欢身后的穆云琛身上,回道:“奴婢听说穆九公子的母亲孟姨娘病了,家中小厮往穆氏家学的书院递了帖子请九公子回去。”
    穆氏是八大世家之一,家族人口兴盛旁枝众多,穆家看重读书入仕,早几代就在京郊西山下修了穆氏家学,现如今已是京城一所著名的书院。按照穆氏的规矩,嫡旁的适龄子弟都可以到家学书院读书。穆云琛这些日子没回家,兮姌便用了手段让他家人以为他还在书院住着,反正书院几百外姓内姓的学子,谁也不会太在意他。
    听说母亲生病穆云琛立刻上前问道:“兮姌姑娘可知我母亲的病要不要紧?是不是犯了旧疾?”
    兮姌没有答穆云琛的话只看着清欢道:“家主的意思是?”
    清欢“哦”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回去吧。你不必跟着我了,着人安排着。时辰到了,我先入宫了。”
    清欢说完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穆云琛,神情淡漠的迈步出去了。
    穆云琛没想到清欢就这样放他走了,竟连一个字都没留,他不自觉的跟出一步却被身前的兮姌挡住了。
    兮姌得体的笑着:“穆九公子,您还有什么要准备吗,奴婢送您回书院。”
    穆云琛也见惯了清欢的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眸色黯淡下来道:“有劳兮姌姑娘。”
    穆云琛来时没有什么东西,走时也不愿拿什么,还是兮姌硬给他收拾了几件衣裳。他回到书院后不多时就有穆家的马车接他回了府。
    穆云琛忧心母亲的病,从西角门进了府就急匆匆去后宅的院子探望母亲,岂料进了屋才发现母亲孟姨娘好端端的坐在堂前面色如故,虽然身子依旧单弱却并不像小厮说的那样生了大病。
    “姨娘没事?”穆云琛怔怔的看着孟姨娘,“不是说……”
    “前面是染了风寒,勾起先前痼疾躺了几天,这会子好多了。”
    孟姨娘穿一身湖青色线香滚长衣,白色素净褶裙,挽着家常的发髻,气质与穆云琛极像,是个温文尔雅充满书卷气的美人,不过她身体不好,常年病着脸上就多了些倦容。
    “那——”穆云琛有些摸不清母亲的意思了,既然无大事为什么又急急的使人去书院接他回来。
    “是太太的意思。”孟姨娘起身来到穆云琛身边,多日不见,她再看到玉树临风的儿子也很欢喜,捋着他的肩膀道,“琛儿看着是长大了,该到了说亲事的时候了。”
    穆云琛乍然听说要给自己说亲,第一想法就是以他如今卖给清欢的这个身份去说亲定然又要惹她发脾气,他抵触道:“姨娘怎么说起这话来,五哥、八哥都还没说亲事,怎么能先给我张罗,不合规矩。”
    孟姨娘笑道:“你五哥是太太养的,亲事自然要慎重着,小八和你年纪差不多,孙姨娘也已经动了这个心思,现在定了总也要过两年才成亲,你和小八前后脚就是了。”
    孟姨娘身体不好,穆云琛对她向来温顺,尽管心中不喜面上却温和道:“姨娘还是等父亲提起再说吧,再过两年我还要大考,姨娘想,若我高中了再谈亲事不是更合适么。”
    孟姨娘想了想笑道:“你想的很是,现在提亲事没得让你分心,再说太太的甥女表小姐秋滢对你也有心,若是……”
    “姨娘切不可乱讲。”穆云琛赶忙打断孟姨娘。
    “怎么,你不喜欢秋滢?”
    孟姨娘诧异之下手指不觉按到穆云琛后肩的烙伤,穆云琛立刻就疼的皱了眉头。
    “怎么了?”孟姨娘看他好端端的疼起来吓了一跳,清瘦的脸一片惨白,连忙扶着儿子道,“琛儿伤到了?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穆云琛强忍着疼摆手,勉强笑道:“在书院扫书阁时肩膀碰了大书柜角,不碍事,姨娘别看了。”
    穆云琛坐下来疼痛缓了许多,他不想让孟姨娘看到自己后肩上烙着清欢的名字,转开话题道:“姨娘叫我回来,就是为着问我婚事的意见吗?”
    以穆云琛的聪敏和对嫡母穆夫人的了解,他绝不相信嫡母会因为亲事将他找回来。想起这位嫡母,穆云琛不禁就要冷笑。他家兄弟姐妹甚多,父亲五房妻妾共有八子五女,除了没养大的,到现在仍有六个兄弟三个姐妹,所以在他那凉薄的父亲眼里,儿子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他还是父亲最不想面对的私奔妾所生。
    穆云琛的父亲穆思寻年轻时也是有名的青年才俊,二十出头到山东游学时与母亲孟小姐一见钟情,孟家是亚圣之后规矩极大,断不会将女儿许给已婚的男子,然而穆思寻当时真心,竟引得孟小姐就跟他私奔来了京城。后来因为这事穆家主将穆思寻好一顿训斥教育,险些就毁了前程。再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穆思寻的心性慢慢沉淀下来,一心扑在前程上再不论多情之事,后来仕途顺畅了更不想再面对私奔一事,索性不再见孟姨娘,由着正室管理后宅不再过问。
    穆云琛原本有个姐姐,他三岁上下姐姐得病去了,从此母亲就只守着他一个人。孟姨娘家学深厚,将穆云琛教导的十分得体出色,小时候他功课好,学问远远甩开大他四岁的嫡出五哥,只是一旦得了夫子的夸赞,他在穆夫人那里就成了出气筒,穆夫人总要变着花样折腾他,打手板、罚抄书这些都是家常便饭,稍大些才免了挨打,如今都是罚跪。前次若非穆夫人因为一点小事罚他在雨天里跪了一个时辰,他也不会因为风寒高热失了国子监稿试面考的机会。
    如今让孟姨娘大老远把他从书院找回来,要说是为他好,他可真不信。
    孟姨娘温柔道:“太太说你学问好,你五哥要准备国子监的笔试了,让你回来帮他看看诗词文章。”
    穆云琛凉凉一笑道:“五哥自有良师教导,我这点微末学识,去了徒惹他不快。”
    说是看诗词文章,不过是穆夫人花重金找博士拟了些与笔试挨边的题目,让他写了来给五哥背。穆云琛向来不愿那么做,他在读书上性痴,非要求个白玉无暇,自己写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任谁也不能圈了去,也就因为当初他不愿给五哥做铺垫,才被穆夫人找了由头雨天罚跪在院子里。
    孟姨娘道:“能为别人指点诗词文章是好事,你五哥好了太太那边也就好交代,日后你和秋滢小姐的婚事也好请太太做主……”
    穆云琛无奈,好言道:“姨娘,别的事一千件一万件穆云琛也依您,只是让五哥剽窃了我的文章去,我实难甘心。至于其他的,我对秋滢小姐无意,也不想让太太做什么主,请姨娘明晰我的心思。”
    孟姨娘道:“秋滢小姐是陆家的姑娘,虽说是陆家支系但她家那支却是极兴旺的,日后你高中仕途更要有人提携才能走得远。咱们家你兄弟多,老爷未必顾得过来,姨娘除了让你难堪也没有什么别的能帮你,所以姻亲对你来说尤为重要。你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琛儿,别让姨娘为你担心可以吗?”
    穆云琛读了一肚子书,千般万般的道理都能说的出来,偏他母亲也不比他懂得少,这也就不再是道理通不通的问题——这是世道通不通的问题。
    穆云琛看着孟姨娘期期艾艾,满含祈求的水杏眼,不禁轻叹一口气妥协道:“我按姨娘和太太的意思帮五哥看着就是,但我不能为五哥写作,还请姨娘体谅。”
    孟姨娘松了口气,微笑道:“你去了能帮上忙就是。当然也不急在一时,你先回去歇歇吧,姨娘让人都给你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穆云琛穿过小院的走廊来到后面一处偏冷的房间,开了门见他的小厮司南正在为他整理书桌,看到穆云琛进来立刻迎上去高兴道:“少爷回来了,自那日丹阳长公主府宴饮大少爷带您出去,这都多少日子了,少爷回书院念书也不让人捎个信回来,好歹唤我过去应承,司南可想少爷了。”
    司南不提倒罢了,提起来穆云琛更觉这一月以来他所经历之事简直恍如隔世,原本他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庶子,日子不过是吃饭、睡觉、读书、作文,而今……
    穆云琛想起清欢就不由蹙了眉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司南见穆云琛坐着不说话,便想告诉他个好消息让他开心开心:“少爷,我听姨娘说您这次是太太请回来的,说是要少爷您给五少爷看诗文呢,若是五少爷今年顺利入了国子监太太就绝不在亲事上为难您,说不好真的愿意出面请陆家的老太太答应将秋滢小姐许给您呢。少爷,秋滢小姐多漂亮呀,我还真没见过谁家姑娘比她还美呢。”
    穆云琛若是以往听了便也罢了,今日来听却觉好笑:若天下没有比秋滢更美的女子,那清欢必定是天上的仙子了,秋滢又如何能跟她相提并论。
    第29章 被推倒了
    司南见穆云琛脸色微露讥诮, 探头道:“少爷, 您怎么了?您不喜欢秋滢小姐了?”
    穆云琛往日多是心平气和的跟人说话, 但听了司南这话却忽然不耐烦起来, 对司南道:“你见我何时对陆小姐有过一次非分, 一句失礼,更逞论‘喜欢’二字。”
    “可,可是秋滢小姐对少爷却很好啊, 咱们家那么多位少爷, 秋滢小姐只爱跟您说话呀。”司南说完关上门挤眉弄眼的笑道, “少爷, 我都看出来了, 秋滢小姐是喜欢您的。”
    穆云琛看到司南神神秘秘一副知道他心思的样子就有些烦躁, 一时想起清欢曾怼过他的那番话,现在想来真真是顶顶有理的。
    “她喜欢我,我便要回应他吗?”穆云琛不愉道,“若喜欢便必有回应,那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一厢情愿。”
    穆云琛一股脑把清欢的话都说了,听得司南目瞪口呆,他还从没见过把话说得这么断然不留情面的少爷。
    “少爷, 您这是怎么了, 以前您可不会说这样的话呀。”司南不可思议的感叹完又斜眼看到桌案上一叠书, 连忙道, “少爷这些都是姨娘吩咐明日要给您送到五少爷书房用的书, 您看看还少哪些我再给您添上。”
    “不缺, 我一本也不带。”穆云琛沉着脸起身淡淡道,“你出去吧,我睡了。”
    司南瞅着自己的少爷今日着实心绪不大好,也不敢再触他眉头,一溜烟应声出去了。
    房中再无他人时穆云琛才舒了一口气,觉得今日是他这些时日里最心累的一天。可这里是他的家啊,他在家里反倒不如在别人家里清净舒心些。
    穆云琛走到床前将带回来的小包打开,里面的衣裳是清欢送给他的,他这个人素来整洁自律,衣裳折的也是整整齐齐的,他把衣柜打开,单独辟出一块地方,将清欢送他的衣裳好好放在柜子里。
    放好衣裳小包袱里也就只剩一本诗集、一瓶伤药了和——穆云琛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拿起手指细的海蓝色瓷瓶,细细看上面贴着的标签,刚一扫下巴就差点掉下来。
    清欢也真的是爱玩,说给他一瓶蛇毒还真的放了一瓶蛇毒在他行李里。穆云琛无奈,想起清欢古灵精怪的性子又不禁笑了。
    不过笑归笑,这蛇毒可不是等闲的东西。穆云琛记得清欢说它是非常金贵隐秘的毒药,毒性又强,他生怕下人不注意拿去乱用会伤及无辜,想了想便展开床里面的小暗格把这瓶蛇毒放了进去。横竖他也不用的,收起来还安心一些。
    穆云琛处理完蛇毒,又看到带回来的伤药,这些才想起自己身上的伤。在宇文家时大夫一日崔几回给他换药,换好便要好生养着,不出门也不着衣,这烙伤才快快的好了起来。现如今他白日里去了那么多地方,一日折腾下来未换衣也不曾换药,方才还不小心动了伤口,这会儿一直隐隐作痛。
    穆云琛手上拿着药瓶,想让司南进来给他上药,又想起司南刚才挤眉弄眼说的那些话,索性也不再唤他了。
    他想,以前不认得清欢倒也罢了,不知外面人都是如何拒绝别人。而今认识了了解了,方觉得清欢那副顶顶跋扈的个性最好,他倒是性子和软,所以别人一个个都想来做他的主。
    这样想着穆云琛又微微蹙了眉。清欢这个人,一时热一时冷,高兴时说什么也要缠着他,不高兴了也不过不置一词就让他走。他对清欢而言,终究不过是一时兴起喜欢的一件器物罢了,又何须脾气尊严。
    穆云琛越想越心烦,他跟自己赌气,跟清欢赌气,也跟家里人赌气,索性药瓶往床上一扔不想擦药了,心想让这身皮肉烂了算了。
    从回家的第二日起穆云琛白日里就到穆家嫡出的五公子穆云珏书房里,尽量给他指出诗词行文中的问题。然而身体肥胖的穆云珏自小就讨厌这个样样比他优秀的弟弟,从前就仗着嫡出各种欺负他,如今穆夫人还让穆云琛这个小他三岁的弟弟给他指点文章,他心里就更烦躁了。
    穆云珏一心只想让穆云琛几个题目都做一篇文,好叫他笔试时仿着写出来,没想到穆云琛不肯代笔的理由还特别多,偏说的又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他气得牙根痒痒,更要存心变着花样给穆云琛难堪。
    穆云琛在穆云珏书房里跟他一同读了十日的书,穆云珏就难为了穆云琛十日。但穆云琛性情坚韧城府深,凭穆云珏指桑骂槐说什么难听的他都只当听不见,但他对穆云珏的恨意是打心里放着的,跟曾经不理清欢的那些玩笑断断是决然不同的。
    这日晚膳前穆云琛离开穆云珏的书房后想起自己落下一张练过的字帖,于是返回去取,岂料进门却见穆云珏在翻一个蓝布包袱。
    穆云珏也没想到穆云琛去而复返,看他进来下意识就将翻出的东西藏在了肥硕的身后。
    “九弟怎么回来了。”穆云珏有些心虚的笑着问。
    穆云珏无事决不会给穆云琛好脸色看,见他对自己笑穆云琛便觉事有蹊跷,走上去审视着肥胖的穆云珏道:“五哥拿的什么,还需背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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