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小道士淡淡说道:“哦,请问府台大人意下如何?”
    张知府却没回答,他呆呆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竟似沉入回忆之中。
    好一会儿后,他说道:
    “其实很久前,我小名是张四郎,不是张一根。在我之上,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家中最小的。”
    “那时候我家里穷,非常的穷,穷到什么地步,别人家吃饭掉了一粒饭,我都会抢着捡起,连沙子一起往肚子吞。”
    “那时虽然穷,可觉得也没什么。爹、娘、哥哥姐姐都对我极好,一家人过得挺开心。过日子嘛,开心就好,饿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我不知道,很多时候,穷,就是最大的罪恶。”
    “我们几个一天天的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每天都是刚吃完了饭,就眼巴巴地望着锅。这样有一天,我爹娘知道,真得不可能养活四个小孩。”
    “于是,我爹把主意,打到了大哥身上。因为我大哥天生有些痴傻,一直长到十二岁,还不能帮家里干活。”
    “那一年,我爹爹在田里坐了一宿,第二天说,家里养不活一个傻子,把大哥丢了吧,不然一个都活不下去。我娘死都不肯,我爹就把娘打了一顿,绑了起来。然后喂了大哥一顿饱饭,带他出了趟远门。我大哥就这样没了。”
    “大哥没了后,我爹说,老张家不能子子孙孙这样穷下去。我爹咬了咬牙,说,我天生聪明,他要送我去读书。我爹就去求族长。族长考了考我后,答应族里出一半的钱,供我读书。”
    “可读书太贵,就是出一半的钱,我家也只是勉力维持。第三年,我二哥生了场大病,需要花一大笔的钱。我爹爹在田里坐了一宿,说,四郎要读书,二郎要治病,家里只能选一个。四郎书读好后,可以考秀才,当大官。二郎病治好后,也再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他选四郎。
    “那次我娘没哭,呆呆地抱着二哥不放手,一连抱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二哥死了,临死前对我说,要我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秀才,一定要做上大官。我哭着说,我一定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秀才,一定要做上大官。就这样,我二哥也没了。”
    “等我到了能考秀才的那一年,家里能卖的都已经卖了,再也拿不出半个钢板。我爹爹又在田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去了县里,回来后带了一个人。那人看了看我三姐,很满意,说这闺女长得漂亮,又是清白之身,能卖个好价钱。当时我、我娘、我姐都傻了。我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说我不读书了,不去县里考秀才了,我可以下地干活。可我三姐说,傻瓜,都拼进去两条人命了,现在放弃算什么?然后我三姐,我三姐从那人手里接过那钱,交到我手里,说,四儿啊,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秀才,一定要做上大官。然后我三姐就跟着那人走了,就这样也没了。”
    “拿着这钱,我去了县城,考中了秀才。我急忙忙地赶回家,却发现,发现我娘已经绝食了两天两夜,就要死了。我告诉我娘,我已经考上了秀才,提学大人还当众说,以我的才学一定可以考上举人,还大有可能会考上进士。我对娘说,我会做官,会做大官的,会让家里人享福的。我娘点了点头,说四郎真乖。说完就死了。”
    “考上秀才后,我家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样。可家里只剩下了我和我爹了,一家六口,就只剩两人。”
    “后来我不负众望,中举人,中进士,还榜上捉婿,被京城里的显贵招了做女婿。我急忙忙地回到家,我爹爹也很高兴,高兴的嚎哭。哭完了,他拉着我跪在族里的祠堂里,说,我们这一支,到他那一代,他是独苗。到我这一代,生了兄弟三个。他本以为,我家可以从此开枝散叶,可结果,结果却只剩下了我一个。说完了,我爹爹要我发誓,一定要传宗接代,一定不能让我张家就此绝后。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发了毒誓,并说,自己以后不再是张四郎,是张一根。自己要时时牢记,身上传宗接代的重任!我爹听了笑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我爹就在田里的那棵歪脖子树上,自己上吊死了。”
    “我哭得晕死了过去,被妻家的人抬上马车,回到了京城,成了亲。”
    “成亲做官以后,我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到处去找我三姐。等终于找到后,才知道,她当年就被卖进了妓院,然后熬了十年。三年前,她熬不住了,死了。”
    “我家一家六口,就真得,只剩下了我这一根!”
    “呵呵,我是好好读了书,我是考上了秀才,是当上了大官,可那有什么用?我家人都因此死去了,他们甚至连我一天的福,都没享受到。”
    “他们只留下了一个遗愿,一个再小不过、再应该不过的遗愿,要我传宗接代!”
    “要我张一根,为张家,传宗接代!”
    这些惨事,想必在心里已经过了无数遍,所以张知府已经麻木了。在说起这等惨事时,他的语气,竟然依旧平淡!
    可小道士,已听得泪流满面。
    他起身,拱手,正色道:“府台大人,贫道明白了,贫道必定竭尽全力!”
    张知府盯着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张道人,你没明白。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绝不应该对外人说的话,是想告诉你,我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我是要你必须,必须做到!”
    小道士心中苦笑,必须做到?那张衙内的身子虚成这样,天底下谁敢说“必须做到”?
    他,一样不行!
    似没看到小道士脸上的苦笑,张知府再淡淡说道:“我再告诉你两件事。”
    “其一,昨晚上,我将那逆子平日私养的外宅、屋里他最想得到的女婢、全府最红的头牌这三个女子全部送进他房中,可没用。我连夜请了全府最有名的良医,用了最狠的虎狼之药,可没用,完全没用!”
    “其二,逆子只是第二个与那女鬼欢好的人。那第一个人,今天凌晨传来消息,已经死了。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风寒,就卧床三天,然后一命呜呼!”
    这下,小道士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他真的很想说上一句:“小的不行,尊驾请另请高明!”
    可看着张知府那淡然的表情下,潜藏着的极度的偏执和极致的疯狂,小道士相信,他若真敢说这话,那必定活不了片刻!
    张知府看着他,依然淡淡地说道:“张道人,就像你所说的,我现在只能求你,不然我张一根,就真得变成张无后!”
    “若你能行,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就算要我张府台在潼川府最繁华的大街,给你磕上十个响头,我也照磕不误。”
    “但是,你若不能,”张知府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就算凌迟了自己,生生地将自己千刀万剐,我也消不了心中的悔和心中的恨!”
    “所以到那时,我一定会做几件事。杀了那逆子,杀了那泼妇,杀了你俩,再杀了自己!”
    “张道人,你是个聪明人,你现在不应该再怀疑我的决心。”
    “一切,都拜托你了。稍后我会让管家去找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我拼了命,也必会办到。”
    “愿我好运,也愿你好运!”
    说完,张知府再不二话,拂袖而去。小道士呆呆地站了一会,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惨了!这下生生地,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客房里,醉道人一把窜了进去,左右四顾了下后,啧啧叹道:“高啊兄弟,就出去这么一小会儿,得了,我俩的待遇又上了好几级。瞧瞧,这雪白的棉被,这时鲜的水果,这,这还有上品的美酒。”
    醉道人一把提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去。“咕噜噜”一口倒完后,他砸吧了下嘴巴,大赞道:“好,好酒。兄弟,从死囚到贵宾,也就在你翻手之间。实在是高啊!”
    “哎,”一直呆坐在床上发愁的小道士,长叹了一口气:“老哥,你想喝酒只管喝个够。潼川府里哪有美酒,你想要只管开口要,千万不要客气。”
    醉道人醉眼一睁:“我说兄弟,听这话的意思,你是要老哥我做个醉死鬼?”
    小道士苦笑:“老哥嗜酒如命,能做个醉死鬼,未尝不是件幸福的事。总比做个饿死鬼、无头鬼要好上百倍千倍。”
    醉道士坐下,勾着小道士的肩膀说道:“兄弟,听你的意思,咱俩这是活不长久了?”
    小道士长叹:“恐怕是!那张知府的意思很明确,他张家若能开枝散叶,我俩重重有赏,他张家要是绝了香火,我俩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难办了?”醉道人大皱眉头:“兄弟,老哥我这道士做得不用心,可全靠你了。你有多大的把握?”
    “三成,”小道士算了又算,说道:“最多三成。布神坛,设法阵,用天地至阳之气来驱除那小子体内的鬼气,并做到阴阳平衡,我有十足把握。但是,那小子实在虚得太厉害。道术能补他的阳气,他的身子却留不住这些阳气,边补就会边漏。这个我就毫无办法,必须得有温补的圣品,来修补他的身体。”
    醉道人奇道:“潼川府里就没有良医吗?”
    小道士苦笑摇头:“良医是有,但一般的方子根本没用。要在短短时日里补足他的元气,并且还不能大补,这种方子,哎,估计也就只有我们大宋的官家,才有可能用得起吧!”
    “可只有道术和良方齐用,那小子才能重振雄风。不然的话,就算能保住这条小命,这一辈子他也别想再硬起来。”
    “他若硬不起来,我们两个,哎,可就要死翘翘了。”
    醉道人皱着眉头在那苦思良久,忽然说道:“温补的圣品,宫廷的秘方,这个,我可能还真有。”
    “真的!”小道士大喜:“你真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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