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庭之病了很久,久到连皇后娘娘的祭礼都没能参加。燕婉不知道他进宫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问了他,他也没说。
    燕婉隐隐约约有些察觉,赵祁杨带兵进京被斩杀马下,他当日进宫见赵胭,赵胭自缢身亡。一日之间,痛失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虽不是自己所生,但是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燕婉岂能不心痛。可又想起当年将赵胭送进宫前,赵庭之那副神色,那些话语,她都觉得颇有深意——他们二人断不可结合,若结合,那便是逆天之罪。
    表亲结合,逆天之罪?
    聪明如燕婉,她不是想不到,她只是不敢想,她一点都不敢想。
    赵庭之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把念念嫁了吧,嫁给克己,过几日就去提亲,若是到了国丧,这事变数就太多了。”
    徐礼岸早在几年前便回了京城,做了一品的太尉,徐克己与赵容青梅竹马,两个人本就是两情相悦,这桩婚事再好不过。是以,提亲当日,婚期便定下了,是在明年的五月初四。赵容其实没心情在自家姐姐丧期定亲,她还同徐克己说要一起反对,说过几年再说,左右二人之间容不下别人,晚几年都没关系。
    可不管是赵庭之还是徐礼岸,都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好似若不就此定下,便再也没可能了一般。
    皇后二十国丧,留下叁岁的太子交给作为宰辅的外公辅佐。加之老皇帝本就是赵庭之一手扶植,赵庭之在朝中势力庞大,又与太子有着莫大的关联,他抚养太子,无人敢置喙。老皇帝隐隐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可他却无能为力。
    皇后国丧叁月之期一过,赵庭之便请旨自降官位至太子太傅,陪伴太子读书,为国教育储君。老皇帝看着底下黑压压跪着求皇帝不要下降赵宰辅官职,笑了笑,道:“那就不降了,升吧,啊?升,如何?哈哈哈哈——升吧,就……升作摄政王!管教储君,辅佐政务。朕……就安心养病了,如何?”
    赵庭之立在堂下,没说话,良久缓缓下跪,叩首:“臣,谢过皇上。”
    庆历二十年夏,宰辅赵庭之封摄政王,兼太子太傅,管教储君,辅佐政务。同年,帝退居后宫,养病安息。
    赵庭之给燕婉拿了个一品诰命的品阶,还亲自让人画了冠冕祎服,用绿松石、白玉石、珍珠、点翠等装饰头冠,丝绸金线为底,绣以鸾鸟,云锦,荷花,白鹤等图案,赐玉轴承圣旨,风风光光,一如她还是那个名震天下的千金闺秀。
    燕婉看着眼前的景象,失神难言。
    赵庭之望着她,淡淡道:“当年你未能拿的凤冠,如今我替你拿来了。”
    赵庭之是摄政王,燕婉则是摄政王妃,按理不得戴凤冠穿祎服,可如今无人敢下赵庭之的脸色,亦无人敢反驳。
    “试试?”赵庭之出声。
    燕婉摇摇头,将衣服收了起来:“王爷……我们……退吧。”
    赵庭之听见这话,紧紧地攥住茶盏,问道:“你说什么?”
    燕婉轻叹一口气:“我说,我们……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权力,野心,已经将你身边的人消磨殆尽,终有一日,你会烧到你自己的。
    赵庭之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他边笑边起身:“婉儿,就差一步,就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我们就可以坐上真正的皇位,你就可以穿上真正的祎服凤冠了。”
    “可是妾身不想要。”燕婉仰头看着他,她一把抱住赵庭之,“官人,妾身不要。妾身只想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看着念念出嫁,祁松祁栋娶亲,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妾身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要。”
    “不,绝不可能放弃!你还记得当年住持给我解签,他说了算吗吗?他说我想要的东西,只有我自己才能去拿到。婉儿,我们就快成功了,为什么要放弃呢?”
    “官人!清漪她已经神志不清了,有一次妾身去看她,她望着妾身叫娘……”燕婉泪如雨下,“官人,我们不要再争了好吗?我们就安安心心把太子教好,若太子……我们再找个宗室子弟一起养……我们……”
    “不!没有宗室子弟!也没有什么太子!只有我!”赵庭之眼里是熊熊燃烧的欲望与渴望,“只有我,才配坐上那个位子!”
    燕婉近几日眼皮总是跳,心也是慌慌的,她将叁个孩子送到了徐家,又将魏清漪安置到郊外的净慈庵,一个人去了慈安寺。
    当年的住持早已圆寂,燕婉找到了他的徒弟,一见面便拜了叁拜。
    “阿弥陀佛,施主行如此大礼,心中有何所求?”
    燕婉眼里蓄满了泪,递上当年赵庭之求的签:“师父,我是何人,想来不与师父说您也是知晓的。这是当年王爷找您师父解的签,您给看看,是不是算错了什么?”
    那僧人顿了顿,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王爷所求之事,与今日王妃所问之事大相径庭,那这签,解得自然也就不同。”
    燕婉愣住:“那今日到底该如何解?”
    “‘君问山前未有路,斧在掌中自劈开’,当年解签是不是说‘王爷所求,需得自己去争取’?”
    “正是!”
    “如今所解,便是‘王爷现在已没有前路了,今后要遭的所有劫难,都是自找的祸根啊’。”
    ——今后要遭的所有劫难,都是自找祸根啊。
    燕婉抖着手,跪下来问道:“那该如何化解呀?”
    “在施主您啊。”僧人双手合十,“当年我师父所说你今后之路一帆风顺不假,但也要看您个人和您身边的人的造化了。”
    “我身边的人?”
    僧人笑了笑,朝燕婉叩拜,转身离去。
    太子自出生,便有先天的不足之症。在宫里好水好食好药的养了好几年都不见好。赵庭之的脸色也越来越阴郁,他想让太子死,却不是如今,最起码得等到老皇帝死才行。可如今老皇帝身体再不好,也要比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子活得长久。
    赵庭之看着这孩子,灭顶的无力感潮水般涌来——这可不就是赵胭与赵祁杨给他的报应吗?
    朝上不顺心,他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燕婉心疼,想叫太医来看看。赵庭之却是打死不从,绝不让太医碰到自己一分一毫。
    只要燕婉求他看病,他便开始砸锅砸盘:“本王没病!本王还可以活得长长久久!本王没病!”
    可就算他在倔强,也有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一天。
    小太子还是死了,就死在赵庭之的怀里,就像好多年前,赵祁杨死在他手下,赵胭死在他眼前。
    离宫前,他还撑着一口气,可一到王府门口,他便再也撑不住了。
    如一座巨山轰然倾塌,石落土崩,总会殃及他人。摄政王党派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他还没死,便就已感受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征兆。
    赵庭之留着最后一口气,命徐礼岸筛选合适的宗室子弟进京继承大统。徐礼岸怕他看不到了,便立即命人去办。
    皇家亲族凋零,旁系却是人丁兴旺。徐礼岸挑了个十五岁的少年,眉目清秀,器宇轩昂,干净洒落,浑身上下皆是朝气蓬勃。赵庭之只看了一眼,便点头:“就他了。”
    摄政王下旨封青州团练使之子为太子,其妹为公主,又给赵祁松与那个公主赐了婚,还要再写什么的时候,终究是提不起笔了。
    那夜,燕婉带着孩子们跪在他的榻前,隐忍着哭声:“官人……”
    赵庭之朝她招了招手,燕婉连忙膝行上前:“官人?”
    “我死后,有徐家……和陆家作保,他们不会……为难……你们,好好地,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是,是!妾身明白!”
    “我这辈子……造孽太多……皆是报应……皇位近在咫尺……我却只能……拱手、让人……恨啊——恨——”一口气呼出,“恨”字弥留在嘴边,就再也咽不回去了。
    庆历二十一年夏,摄政王赵庭之殁,享年四十叁岁。
    在安顿好赵庭之葬礼很久后,燕婉一直想不明白原先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为何会变得如此萎靡,几月之间形容枯槁,命踏黄泉。
    她漫步在赵府的后宅花园里头,想着去看看魏清漪,只见她院子里的花开得极为鲜艳,红色黄色蓝色,浓烈地簇拥着生长,还散发着迷人香气。燕婉站着闻了许久,忽然有些头晕。她匆匆走过,心下惊奇,这花原先也没在后宅见过,怎么今儿个就那么多了呢?
    而且……这花的模样,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燕婉没法细想,她推开魏清漪的屋子,只见她屋里的窗户尽数打开,阳光洒进,整间屋子亮堂堂的晃人眼。自魏清漪发狂病一来,她总是喜爱关紧门户,不让任何人进入,只允许燕婉日常来看她。今儿个怎么忽然变了呢?
    燕婉看魏清漪在绣花,笑着凑过去:“绣什么呢?”
    魏清漪手上没停,一针一线耐心地绣着:“曼陀罗。”
    “曼陀罗?”燕婉忽然想起什么:那不就是院子里种的那些吗?
    她讶异地看着魏清漪,只见她微微瞥眸,眨着清亮的眼睛,对她抿唇一笑。
    那一瞬间,燕婉记起了所有——厨房送来的清粥小食总会盖上那么几片花瓣,赵庭之说吃了舒心许多,燕婉边嘱咐小厨房以后他所有的吃食都记得放些花瓣进去,还不许孩子们动,必须全部留给他。
    她还记得赵庭之的书房里头,也插着一束曼陀罗,颜色鲜艳,无与伦比。
    所有的所有在今天交汇,让她得出一个根本不愿意相信的答案。她抬眼看向魏清漪,只见她眯着眼,噙着笑,开口道:“姐姐,我听说念念有了身孕,那祁松的婚期,又是什么时候呀?”
    燕婉浑身发抖,她紧紧地捂住了自己嘴,因为她怕有些话,她会忍不住说出来。
    【全文完】
    【下本预收《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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