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存的年代,第八大陆只有一百多平方公里,还没有这么大。”巫承赫皱眉道,第一次观测到地球就看到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场景,确实有些失望,不过既然人类当初抛弃母星来到敦克尔星球,那里大概已经很难找到什么怡人的风景了。“生化狂潮之前的一百年,垃圾大陆膨胀了起码十倍,人类真是……潜力无穷。”
    “这是难免的。”金轩坐到他旁边的椅子里,调整视镜观察满目疮痍的美洲大陆,道,“每一个种族发展、成熟,都要付出相当高额的代价,人类一直在进步,寻找能够和宇宙和平相处的办法。不过改变总是难免的,这是人类的本能,也是宇宙的命运。”
    “流氓哲学。”巫承赫摇头,虽然不认同他关于“命运”的说辞,但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为人类开脱。
    金轩知道他是圣母病又犯了,揉了揉他的头发,道:“物竞天择,就像我们遇到收割者一样,宇宙遇到我们也只能说是命运所致咯,总之别想那么多。”顿了顿,道,“唔,也许也许千万年后宇宙远航军会带来不一样的生存哲学。”
    提军,巫承赫不免又想起马洛来,叹了口气,操纵天文望远镜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广袤的星空:“说起来假期就要结束了,授勋仪式之后我们就要返回辖区,组织‘星墓’公祭,一转眼宇宙远航军都离开我们两年了。”
    当年“暗示计划”之后,联邦舰队和远航军在贝塔阵线展开恶战,数以千计的战舰和机甲被轰成碎片。后来收割者留下的通道发生能量波动,吞噬掉了一部分残骸,剩下的那些则成为战争垃圾,漂浮在芝罘链星云边缘。
    加百列叛乱平定以后,“天槎”舰队工兵团申请处理这批垃圾,而联邦也决定在战场原址修筑一个公墓,一来祭奠尸骨无存的战士,二来警醒人类永不分裂。联邦雕塑艺术家协会得知此事,向国会提交建议,建议直接将战争残骸进行艺术加工,形成独一无二的宇宙雕塑群。这一提议受到广泛赞同,于是八个月前联邦一千名雕塑艺术家组成志愿团,赴贝塔阵线完成这一举世无双的创作。
    历时半年,宇宙雕塑群全面完工,经过全民投票,被命名为“星墓”。“天槎”舰队作为芝罘链星云防御圈守军,这次将全面负责“星墓”第一次公祭。
    “公祭的事情不必担心,计划已经报上去了,授勋仪式之后就会批下来,到时候再组织演练就是。” 金轩长腿往天台护栏上一翘,将天文望远镜调到芝罘链星云的方向,看着那片早已烂熟于胸的星域,感叹道,“一转眼都两年了呢,也不知道马洛那批人还有没有幸存者。”
    巫承赫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马洛当时的情景,说“十死无生”也不为过,“四分卫”虽然算是联邦最高级别的宇宙舰队,但从没接受过反德西特黑洞的考验,据军方舰船科学家后来考证,他们安全通过通道的可能性小于万分之三。
    “无论如何,马洛最后那场通讯给了我们希望,也给了他的舰队希望。”金轩轻轻盖住巫承赫的手背,幽幽道,“任何人处在他的境地,都不可能做到比他更好……他是个英雄。”
    “是的。”巫承赫轻声说,印象中那个孜孜不倦与吃货狞猫作斗争的面瘫少年,面孔已经变得有些模糊,“马洛”这个名字,在他心目中仿佛变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着信念与勇气的图腾。
    三个月后,“星墓”宇宙烈士陵园。
    两年前在战争中损毁的战舰和机甲残骸,被雕塑艺术家熔合、雕琢、塑造,重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现代雕塑群,静静漂浮在芝罘链星云边缘。焦熔的金属,狰狞的碎片,千疮百孔的战舰拉伸成为扭曲圆环,破败的机甲垒起抽象的蜂巢……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凉悲怆,却又蕴含着无法言说的力量与美。
    敦克尔联邦第一次星际公祭即将开始,“天槎”舰队两百艘战舰围绕“星墓”缓缓旋转。标准时上午九点,总统金辙在“天槎”旗舰中亲自按下启动按钮。一瞬间,无声的能量波从两百艘战舰中发出,像涟漪般在广袤的宇宙中扩散,渐渐逼近“星墓”。
    “星墓”如同伫立在海洋中的孤岛,被能量波飓风带起的海浪吞没,点点星光开始在散落的雕塑中闪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最终连成一圈圈柔和的光弧,在雕塑群中迤逦延伸。
    忽然,七色彩光沿着光弧冲天而起,幻化出极光般绚烂的光晕,像雨后的彩虹,像华丽的丝带,以光弧为基础在雕塑群中卷曲蜿蜒,将扭曲狰狞的艺术品包裹在七色光幔之中。
    岑寂如夜的宇宙,绚烂的光幕如同奥罗拉女神轻舞的纱衣,闪动着夺人心魄的瑰丽色彩。仿佛有微风吹拂,它时而轻飘,时而扭动,渐渐在“星墓”正上方勾勒出一个清晰可辨的图腾。
    那是敦克尔联邦专属的和平与统一的徽标,柔嫩的橄榄枝重重缠绕,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象征圆满与和谐。狰狞扭曲的荆棘则与之纠缠,尖锐的蒺藜在圆润的橄榄叶中挣扎刺出,意味着和平与自由从来不是上天恩赐,而是需要以生命和鲜血来捍卫。
    炫丽的光幔为暗淡的星海升起晨曦,上千个白色光点飞出围绕“星墓”的舰艇,飞向七彩光晕。那是参加这次公祭的烈士家属,他们穿着特制的宇航服,在矢量推进喷口的带动下穿过光幔,飞进了雕塑群中。
    巫承赫和金轩也在其中。金轩照例用一根连接带将巫承赫和自己穿在一起,拉着他在鬼蜮一般的残骸中穿梭。四周全是心怀感伤的烈士家属,虽然绝对真空下完全听不到他们哭泣哀悼的声音,但无形的悲伤似乎形成了一种具象化的氛围,无处不在,让人心酸。
    “天槎”舰队的无人驾驶小飞碟、“擒杀”舰队的战车、海魅七型超级机甲……巫承赫和金轩飞过一个又一个扭曲的雕塑,心中翻腾着无数感慨,却没有宣诸于口的心情。他们无言对望,依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两年前那场血腥的杀戮,同时也看到了浓重的悲怆。
    一个白色的身影漂浮在十几米外一个巨大的X形雕塑旁边,巫承赫拉了拉连接带,示意金轩停下来,指了指那人右臂,那里有一个木兰舰队的徽标,是莉莉兹。
    莉莉兹站在X中心的凹陷处,仰望着光晕闪烁的雕塑,那是一个由两艘战舰中间折断后焊接在一起的艺术品,X的一头是汉尼拔近卫军旗舰,一头是木兰舰队大型驱逐舰,黑色的飞翼狮子与纯白的优昙花遥相呼应,它们分别是远航军和木兰舰队的徽标。
    莉莉兹默默注视着那两艘千疮百孔,又密不可分的军舰,仿佛注视着自己破碎的婚姻与家庭,巫承赫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到她的身躯微微颤抖,宇航服透明面罩上不时出现一团淡淡的白雾。
    她在哭。
    巫承赫没有去打扰这个坚强而又脆弱的女人,悄悄转身,拉着金轩离开了那里。
    雕塑群中飘起一个又一个纯白色的荧光小球,那是烈属们在为逝去的亲人祈祷。巫承赫和金轩转过几个大型雕塑,来到一组由十几个两人高的小型雕塑组成的群落中。一个穿着白色宇航服,右臂印着向导学校徽标的身影站在群落中央,是陈苗苗。
    金轩想过去看看,巫承赫阻止了他,隔着面罩摇了摇头,示意他跟自己躲到一台战车残骸身后。
    陈苗苗开着矢量推进喷口,漫无目的似的在原地打着转转,巡视着周围那些破败的飞碟和机甲,这时巫承赫注意到这里所有的雕塑上都带着第三集团军标志,它们全都是从锡灵来的。
    陈苗苗一边转,一边伸手从腰部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盒子,笨拙地打开,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拈起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支黄玫瑰标本,保存得极为完好,花瓣娇嫩,叶片水润,毫无干枯的痕迹。
    他默默注视着那支黄玫瑰,仿佛注视着某种遥不可及的梦想,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忽然开大了矢量喷口的动力。
    随着他的身体高速旋转,带起的气流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脆弱的黄玫瑰标本渐渐被气流撕碎,变成细小的碎片,像纷乱的蝴蝶飘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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