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手笔不可谓不大。
    京城无令纵马,加上隐藏在京城多时的暗卫倾数出动,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之后赶来的金展,瞧着这架势就头疼,想来不出多时,弹劾的折子怕要把金銮殿的琉璃瓦都压塌。
    可现下管不了这样许多了。
    自从火场出来以后,李玄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怀里的十六,她情况显见不好,头上的血还没止住,眼睛大概是被烟迷了,整个人虚弱又乏力。
    可她虽然瞧不见,却莫名能感觉到李玄慈此刻似乎十分生气,她此番逢遇凶事,却觉得胸中有些分明。
    以往的十六,如同过冬的松鼠一样把所有的悸动都藏进了树洞里,她藏得那么好,以至于连自己都忘了,然后彼时彼刻曾被她如纸船放逐水中一样随波而去的怦然心动,却全在此时此刻随着水流静悄悄地漂入她的掌心。
    躲不开的,她也不想躲了。
    她勉强挣扎着抬起手,发不出什么声音,却仍然固执地抓住李玄慈衣裳的一角,用仅有的力气,拽了一下。
    也许十六觉得自己使出了全部力气,可实际上却和片雪一样落进灼浪滚滚的火场,只要轻轻落下就会消散无影。
    可即便如此,这片雪花还是被人接住了。
    李玄慈的下颌紧成了能作刀的飞叶,他确实还陷在怒火里,他无法容忍十六将其他人看得这样重,任何事情都不能危及她的性命,包括她的善心。
    但十六那轻轻的拉扯,却如同雪花落进烧得火热的碳,只微不足道的一片,都能滋滋地冒出消融的声音。
    他大概把所有的心软,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李玄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总算低下头来看十六,十六虽然睁不开眼睛,却也能从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察觉到细微的动作,她的唇角不自觉弯起一点笑容,如同开在悬崖的风中摇荡的一枝细花。
    她从嗓子里挤出些话来,“银子。”
    还牵挂着那点钱,李玄慈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紧,可下一刻,却闻到了一点香甜的味道。
    那是包栗子,至始至终被十六藏在怀里,藏得好好的,她整个人都蒙了层灰,头也破了,可那包栗子却连油纸都没坏。
    “银子……没了,礼……物,在。”
    李玄慈说不出话来了。
    没心肝,好贪吃,善心泛滥,缺筋少弦,十六处处生成了李玄慈的反面,天生克他,专门气人,礼物单子列到足足尺把长都能缺了他。
    可她也欢欢喜喜给他买了栗子,忍住不吃,一路护着,连吃人的火场都没能叫它损害半分,十六从没说过,可如此这般、桩桩件件,早就在告诉李玄慈了。
    她心中有他。
    李玄慈自诩聪明一世,却在情字上栽了跟头。自年少起,他的头上从来扣了骄傲二字,心疼他的先帝赞他风骨,看不惯他的言官唾他作衅,他从来不顾。
    这是第一回,李玄慈的骄傲叫他真心生了悔意,十六虽有顾忌遮掩,可她本性赤真,连带那颗心也一样,即便藏进沙子里,裹上云、锁进雾,依然掩不住光,他却因为自矜而未低头看看这颗就藏在自己眼前的真心。
    十六眼睛陷在烟里,可人瞧不见,知觉却因此越发敏锐了,她徒劳地举着那包栗子,等不来李玄慈的反应,可她没放下,反而将栗子举得更高了些。
    哪怕是从来爱做个糊涂蛋的人,一旦开窍了就是开窍了,十六没什么好不承认,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黑暗中的动静变得格外清晰,栗子干燥又带着一点绒的表壳,动荡的烈风,轻轻降落的灰烬,触感从指缝间漏过,带来流动的各色味道。
    忽然这一切都如同重雪里的松枝一样被压了下去,她闻到寒竹的味道,冷咧咧的,像梅子酒里摇晃的冰块,但这梅子酒又是在冬日的暖房里开封的,因此又混了温热的呼吸进来。
    那呼吸渐渐靠近,最后如一只雀鸟一样轻而又轻地落在她的指尖上,靠着她,依恋着她,十六瞬间觉得像是在手心握了一只睡鸟,仿佛还能听见它如潮汐起伏的心跳声。
    是李玄慈在轻吻她的手指,然后就这么依偎着她的掌心,带着少有流露的眷恋和歉意。
    十六的手指一下子有点发麻,好像雀鸟的尖喙在啄,让她不自觉想蜷缩,可她还没有动作,就听见李玄慈的声音。
    “我剥给你吃。”
    “以后都由我来。”
    只这么一句,十六就明白了。
    从这一刻开始,李玄慈与唐十六,不再是水中浮萍,不再会一别两宽、动如参商。
    他们在这场火中锻烧为灰烬,混在一起,被风卷裹着吹了上去,成了永不消逝的并肩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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