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冥冥之中召唤着神兽,让它们避开秦军,慢些都好,只要不将象征着死亡的人带来。
    无尽的等待,漫长的逆旅,云叶就这么甘愿扶着南予向前一步步地走,他知道她快要走不下去了,因为他从未见过她落泪,可是现在是他余毒未清毒瘴蒙花了眼吗?她的脸上泪痕遍布。
    如果不是因为太疼太疼,她为何会落泪?
    云叶怔愣地走着,忽然手臂一沉,他回神时南予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半跪在地,想要蜷缩却不能蜷缩,她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肉里,血意横生。
    “姐姐!你、你怎么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帮她,慌乱无措地抱住她想扶她起来,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竹屋,“姐姐,你再坚持一下!前面有个屋子,我们不走了好不好?有人来我就帮你打他们!我们去前面坐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等你不疼了我们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南予青色的衣裙上只在一瞬间便染出了一大片的水渍,似乎是白色的。
    “轰”地一声,他的脑子仿佛炸了一般,明明已经不是活死士了,不是白痴了,可他现在依旧不知道怎么做,还是只能像从前那样慌张无措。
    南予也看到了,实际上她是感觉到了,就算没有生过孩子,也听说过一些,虽早有预料不会像别的孕者那样正常出生,但是她实在没想到会是现在……
    “姐姐、姐姐!我、我、我要怎么办?”云叶慌乱得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亲人的孩子,他渴望能帮上点什么,可是南予如今痛苦的模样,他连碰都不敢碰。
    南予不断地深吸气,“扶我……去前面的竹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云叶都顾不上点头,想要将她扶起,自己还没起身,就被人拉开了距离,紧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不知如何闪身出现在了视线内,一把将南予打横抱了起来。
    “蠢予!!”九方越稳着步子朝前面的竹屋走去,他眼眶被泪水催得猩红,紫眸白发,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清贵模样,乱糟糟的,满心满眼里都倒映着南予憔悴到白如薄纸的脸,他的泪水没有止住,声音也嘶哑起来,“蠢予!我来了……我来接你了!你给我撑着,好好撑着!我来了就不害怕了……那群秦军算什么东西我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你只管好好活着,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南予近乎崩溃,终于在见到九方越的一瞬间心理防线全盘瓦解,她抬起手抓紧他的衣襟,含糊不清地哑声絮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七个月……可是现在羊水破了,我必须生下来……你帮我、帮我……如果我一会儿生的时候晕过去了,一定把我叫醒,不然我的孩子就活不成……他们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你也一定要救他们……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们都要好好的!你如果有什么事,君玦一定会杀了我,我怕死,你说好要护着兄弟的……蠢予!我求求你,撑到见他!见到他你就不会有事了,我知道他一定会让你平安的,每次都是,我知道每次都是。”九方越一边说,一边压抑着哭腔,他一脚踹开竹屋的门,将南予平放在床榻,“我现在要怎么做?你教我,我帮你!”
    南予咬紧牙,毫无血色的脸上冷汗涔涔,秀发被汗湿,贴在她的脸侧和脖颈,“给我一把刀,用火烤……还有水,热水……”
    现在去哪儿找热水!?九方越慌乱地点起一簇火,把身上的匕首烫得滚了递给她,但是热水怎么找??他在竹屋里乱转,这里有柴有灶,他只好现在烧,幸好他身带邪火,要点燃柴不费事……
    他想带她直接用魔界的阵法遁走,但是显然她现在经不起这个折腾,且他们就在鬼眼附近,按理来说鬼眼附近所有阵法都会被压制,能不能起阵还另说……倘若不能起阵,他们就只好杀出一条血路!
    正思忖着万全之策,南予忽然一声痛呼,他紧张得冲到床边,南予抓紧他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着、嘶吼着,声嘶力竭下哑了嗓子依旧疼得狂喊。
    九方越的手臂已经被抓出了十多道血愣子,他一声不吭地盯着南予,仿佛自己痛就能减轻她的痛,那他情愿自己多痛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催着,云叶站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事,他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晓得一直这么叫下去人会脱力,精力耗光、声嘶力竭之后便会晕过去,倘若不是晕过去,那便会……
    九方越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南予的嘴边,迫使她张开唇咬住,“别喊了、别喊了……你别喊了……再存点力气,马上就过去了,蠢予,你撑着,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你撑着……撑着……!”
    南予狠狠咬住他的手腕的同时,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没入鬓发,和冷汗混杂在一起,唔唔呀呀地想要把疼都吼出来,但仅存的力气不允许她这么耗费,她要留着保住她的孩子。
    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九方越的喉结急促地滑动了一下,他看向灶台处,又看向南予,眼神慌张地不知道落到哪里,他觉得过了很久,因为他觉得南予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她明明已经撑了很久了不是吗?可是一锅水烧开仅仅需要一刻钟!也就是说,竟然才过了一刻钟!
    他知道南予已经快没有力气了,她快要到极限了,疼成这样,竟然才过了一刻钟,接下来她要怎么撑下去?!
    她的孩子固然重要,可是对他来说蠢予才是最重要的啊!!
    九方越的脑中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颤抖着唇,拿开自己的手腕,盯着满头大汗虚弱无力的南予,压抑着喉头的滞涩,哑声道,“蠢予……不生了好不好?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去见君玦……孩子没有了、可以再有,可是你不能出事啊……!”
    他被猝然咬住,手腕骤疼,比之方才她无心的咬住疼了不知多少倍,他抬眸,南予正狠狠地紧盯着他,眸中尽是血丝,青筋暴起,光是眼神像要杀人一般。
    他知道蠢予为什么咬他,也知道为什么这么疼。
    或许他就是自私吧,若换作君玦在这个地方,想来比他更干脆,根本不会征求南予的意见。他们都是自私的人,不是不爱这两个鲜活的生命,而是……南予比之这两个从未接触过的生命来说更重要。
    “蠢予……”九方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他知道南予很痛,知道她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也知道她不想舍弃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抵住自己的额,“我不想你出事……你兄弟不想你死,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我们放弃吧好不好?你已经没有力气了……求你了,蠢予!”
    “啊……!!”尚未反应过来,南予忽然嘶吼一声,几乎是哑着嗓子干吼出声,紧接着,他看见南予拿起了匕首……
    南予咬紧牙关,她知道应该很危险,但是前世她在无数书籍中看到过,也不是没有先例,没有办法了,如九方越所说,她没有力气了……只能用这个办法!她就是不要放弃!
    九方越眼睁睁看着她拿着刀半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干什么?!”他隐约猜到几分,但不敢确信,只哽咽着道,“不要这样,好、好,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我、我给你找吃的,我陪你等着……不要这样……”
    南予第一次看见九方越哭,自己看着他的脸竟也想要嘶声哭出来,可是不行……她连哭都不行……她要留着力气啊!
    渐渐地,她松开了匕首,望着竹屋的房顶,九方越站起身,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他必须要找到吃的,有吃的才能撑着南予的力气。
    可是,这里又不是自己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吃的?!
    南予皱紧眉,哑声道,“拔草……我吃过的……可以吃……”
    顾不得那么多,九方越冲出门照着她的话做,回来的时候他又给她倒了开水放在旁边等着凉。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看时间,只能反反复复地烧水,在又烧了四次水之后,他看见不远处有灵兽朝他们这边跑来!
    九方越喜极而泣,他竟忘了还有神兽!他找到那群灵兽中的一头药兽,剖丹取出,又划下两刀肉后朝屋内狂奔!
    还没等他跑进屋内,耳梢一动,他听见了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他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从神兽后方款款走来的人——言城歌!!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周围的杀气:秦军已经将这间竹屋包围了。
    可是为什么?言城歌不是应该在山庄外和君玦对峙吗!?
    他在这里,那君玦呢?
    “是不是在想君玦在哪里?”言城歌缓缓朝他走近,视线分明是越过他看向了竹屋,随后他侧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千夙,待她往竹屋走去,他才淡声道,“君玦现在恐怕脱不开身。这一招你应该很熟,在云岚宗的时候,我们还合作过,不就是你用这一招帮我困住他的吗。”
    九方越将内丹放入怀中,挡在竹屋前,冷声道,“你怎么会魔界的阵法?”
    一顿,他单掌运气打向千夙,却被言城歌喊住,“慢。再不让她进去,予儿要撑不住了。至于我为何会魔界功法,你让她进去,我便慢慢讲给你听。”
    竹屋内传来南予哑声嘶吼的惨叫声,九方越心中一揪,看见言城歌的眉头也是紧紧一蹙。是,再如何,言城歌不会害南予。
    九方越将内丹交给千夙,随即侧身看向言城歌。
    后者双目看着千夙走进竹屋,才敛了微蹙起的眉,转而淡淡一笑,道,“很简单,你有魔界的功法,君玦杀入十二楼烧杀抢掠后也有了魔界功法,我与他情同手足,拿走几本他也不会说什么。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所以不消多时便参透玄机,我也不差他,为何就不能参透?魔界的阵法果然是奇珍瑰宝,多年前流传入此处的一个鬼阵尚且被风雨山庄尊崇为命脉阵眼,殊不知其他的阵法更是玄妙异常。”
    “你以为,就凭你对魔界阵法的造诣,能困住帝渊剑在身的君玦多久?”九方越嗤笑。
    言城歌不疾不徐,“能困多久是多久。在我完成心愿之前。”
    九方越微微眯眸,“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绝不可能是神兽,神兽不会被言城歌驱策的,就算被发现踪迹跟着神兽来到此处也不可能,神兽也有脑子,不会蠢到给人带路。
    难道……他早猜到南予会毁掉鬼阵?从鬼眼另一处出来?
    “如你所想,我早猜到了。”言城歌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哀伤,他垂下眸,低声道,“她从来不信我,所以一定会与我引导的方向反着来。更何况……”
    稍作一顿,他的神色又明朗起来,“她身上还带着我送给她的寒禅,寒禅与我心脉相连,要找到她对我来说,何其容易。”
    九方越深深闭目,“言城歌,就算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想到方才他说的心愿,九方越追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言城歌神色淡淡地,盯着空中一点,好半晌没有移开,画面与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若不是耳边还传来南予的痛呼,这一切就像是一帧画。无限悲凉的画。
    “倘若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大概会笑话我。”忽然,言城歌轻声说了一句,随即又冷嘲道,“我想要的,总是被人嘲讽嗤笑。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随性而为。”
    像她一样,随性而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也想像她一样活一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不管顾结果,可以不管顾别人的看法,也可以不管顾天下人对他的评价。恣意而为,随性随心。
    他喜欢南予,不就是因为她是这般么。
    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她呢,大概是因为……他从来不能像她这样过活罢。
    他有寒禅,有佛门的圣剑寒禅,呵,讽刺得不行。因为有寒禅,有束缚,他便从来都没有这般过活过。所以南予是多么吸引他啊,吸引到他只想和她在一起,连从前的一世长安都不要了,他要和她,他们两个人一世长安。
    可是,她不愿意。
    他以为最痛的是求之不得,如今才知道,最痛的是求之不得过后,依旧无可奈何。
    心脏蓦地传来压迫感,这次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感受到鲜血已经从心脏处流了出来,渗出了衣物,他疼得快要发疯了,却依旧没动,静静地等着。慢慢地想着,想着她,回味这种真切感受自己依旧存在的疼痛。
    两人正僵持着,秦军未动,言城歌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直到,竹林中射出了斑驳的影,一道夕阳的光束从缝隙间漏下来,冲满希冀的光芒照耀到竹屋,两人才动了下,紧接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从竹屋中哇哇传来……洪亮的哭声打在两人心头,震惊、惊喜、激动,跌宕起伏的心绪尚未平息,他们又听见,那婴儿哭声中又掺杂着几声刀风破空之音!“砰”地一声,是瓷碗破碎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两人往竹屋内掠去。
    九方越踹开房门,焦急喊道,“蠢予你没事吧?!”
    只见南予依旧面无血色,满头大汗,正倚坐在床框边喘息,一只手拿着匕首,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中,多了一个还在奶声大哭的婴儿,哇哇声响亮得震耳欲聋,那奶娃皱巴巴的,还没穿衣服,只被南予扯下衣裙包裹起来。
    而千夙怀中也抱着一个婴儿,一边低头看划在自己手上的刀伤,一边冷笑着看向南予,“南姑娘急什么,我不过是看看就还给你了,怎么这般不记人好,不说你在我风雨山庄里的时候我好吃好喝给你伺候着,就说方才我还帮你接生呢。你毁了山庄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杀人了?”
    “还给我……”南予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的眼眶蓦地猩红,紧紧盯着躺在千夙怀里的那团小粉球,嗓子哽咽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道,“还给我……”那样子说是恶狠,倒不如说是带着祈求。
    九方越手中气韵流转,沉声道,“还给她。”
    “小侯爷确定要与我动粗?”千夙瑰艳一笑,将手中仍旧在啼哭的婴儿往前挡了挡,“小心伤及无辜。”
    站在门边的言城歌缓缓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千夙怀中的婴儿抱进自己怀里。
    看得南予和九方越两人同时心里一紧。
    九方越趁势攻处一掌朝千夙而去,后者猝不及防,一掌狠劲将她打得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南予放下匕首,缓缓拿起寒禅,指向言城歌的脖颈处,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却依旧执着地无声道,“还给我……”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很想。”言城歌没有回答她,却自顾自地道,“你还记得我两个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南予咬牙,纵使哽咽,也依旧坚定地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说,每次来找你,我总会想很多借口,一定要顺理成章、冠冕堂皇才可以来找你,不然你不会愿意见我。”言城歌将手放在孩子的头上,朝她走近了两步。
    南予恐慌地退了两步,摇头,“不要……!不要伤害他……”
    “我想说的是……”言城歌的眼中流露出带着痛色的哀伤,头痛,心更痛,他喉咙发酸,忽而就哽咽了,他压抑着哽咽的话腔,轻声道,“我想说,我这次来找你,不是为了伤害你。我只是想看看你初为人母的样子,只是想帮你。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是我承诺你的所有,的确都做到了。我说过,我会让他们平安出生,不会伤害他们。”
    南予怔怔地,将视线从他怀中的男婴身上,移到了他的脸上。
    他冲她扯出一个极其温润的笑,仿佛瞬间将时间拉扯回了初见时。
    那个紫衣男子坐在纱幔后面,只能隐约看见他的侧影,与她对坐喝茶时会笑,听她和君玦吵嘴时会笑,听君玦调侃她时会笑,后来只要看见她,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温润至极。
    如果这一切真的回到最初多好。
    温柔抚琴的那位紫衣公子,我也不想如今与你成了这样。
    “还有,我总共送过你五件东西。第一件,是我的名字,我认识你之前,从不与人说自己真名。可是你并不在意这份礼。第二件,是你生辰时我特意去君山上折的杏花枝,我绕了很远很远的路,翻过山、吹了凉风,回去头痛了好久。可是不久之后你就忘记了这份礼。”言城歌苦笑一声,继而垂眸看着她手中那柄指着自己的寒禅,嘴角拈起一个微弯的弧度,哑声道,“幸好你没有把它扔掉。”
    他看着南予,徐徐道,“第三件礼,是与我性命攸关的寒禅剑。可是……你如今拿它来指着我。”
    纵使他这样说,南予依旧没有放下剑,只是将剑锋偏了些,避开了他的脖颈。他的手里有她的骨肉,她也不想与他这样,可是不得不这样。
    言城歌含着泪轻声笑了下,泪水如珠子般弹落,他用手将衣襟扒下来,“第四件礼,是我的真心……是我的真心啊。可是,你从来都……从来都不稀罕。”
    话说完,他几乎就要崩溃,眼泪胡乱地流,嘴角却抿着笑,只想把温润的一面给她看,可是泪水也轻贱得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也就在他的话说完的那一刹那,寒禅剑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紧接着,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盘错龟裂,如同花纹一般蔓延开来,碎如渣。
    南予震惊地看着顷刻间化为碎屏细渣的寒禅,籽珠不是不会碎的吗?!
    寒禅与言城歌的心脉相连,若是寒禅碎了,那他……?
    她猛地抬头看向言城歌,却见他仍旧只是凝视着她,落泪与微笑罢了,她不知所措地摇头,“你……”
    话音未落,只听天边陡然传来一声巨响,“轰”地一声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神兽的吼叫与咆哮——这些神兽很兴奋!
    它们出自蜃楼域,能让它们如此热血沸腾的只有……
    南予脑中反应了一瞬,双眸顿时炯炯发亮,她深吸口气,红着眼呢喃,“君玦……!”
    可是她没有力气跑出去,只能紧紧盯着门外,咬紧唇无声呢喃着、重复着:君玦!!
    言城歌将怀里的孩子搂得很紧,一只大掌始终放在啼哭的男婴的头上,不知何意。
    他转身出门,嘴角抿着一丝阴狠的笑,眸中却漾着别样的神情,他猩红的眼眶如被血色洗过,红得骇人。
    面前的人,是君玦。
    君玦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孩子,又紧盯着竹屋不说话,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与激动。他只想知道予儿怎么样了。
    言城歌窥破他的心思,忽然敛起阴狠的笑意,“她很好,只是精力耗尽。”
    话音刚落,竹屋“轰”地被人一掌气韵划破,屋内又起了打斗,殃及鱼池。
    也就在竹屋被气韵划破的一瞬间,整个竹屋坍塌,九方越带着南予飞身而出
    稳稳落地,睨着吐血扑倒在不远处的千夙。
    纵然被打伤至此,千夙依旧没有放开手中一捧寒禅的碎片,她口中吐着血,不停地流,却笑着,却哭着,盯着碎掉的寒禅,泪流不止。
    “予儿!!”猩红的眸子猝然漾起水光,君玦不管不顾,一剑将前面拦路的人斩开,掠身过去将南予紧紧抱住,一起抱住的,还有他们的女儿。
    她的身上有血、有汗、有泪,还有乳白色的羊水,一片狼藉,就连裙子也被她自己撕得不伦不类,用来包裹住了他们怀里这个小家伙,小家伙还在哭嗷嗷地嚎啕着,睁不开眼睛,皱巴巴的,带着血和脏污。
    君玦蓦地红了鼻尖,压不住泪水,也咽不下酸涩,哽咽着,抵住南予的额。
    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再羸弱一些就要能透过光似的,身体也不知为何这般不堪一击,他不过是轻轻搂住想将她拉近一些,她都动弹不得,一边喘着气、一边哑声地哭着。
    她这般,究竟是哪儿来的力气生下他们一双麟儿?为什么都到了如此境地,她还坚持要生下他们的孩子?她是有多想要骨血至亲?
    君玦的心口巨疼,抚开她汗湿的发丝,吻住她的额,轻声喃喃着,“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漂泊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回家了,我们四个,一起回家。”
    “君玦……”南予没有力气说话,只能无声地呢喃,“我坚信我会活着见到你。如今见到了,却又想到……在我坚信之前,我曾有多害怕,你这次不来……你不来找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还曾梦到……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还有、我还有,梦到我们的孩子不能平安地生下来……我当时好害怕,这辈子、上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君玦哽咽着,喉咙酸得发痛,他说不出话,只能陪着她泪流满面。
    他知道,在他来之前,她没有这么崩溃地哭过,她一直坚强地等着他来,一直坚强地保护着九方沁、保护着云叶,保护着腹中的孩子。她身边的人她都要护,所以她不能哭,从来不能。可是如今她也忍不住了,在她心里该有多委屈。
    他松开她,眼神蓦然变得狠厉,抚着她的脸,坚定地道,“我怎么可能不要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予儿,等着我,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帝渊剑紫气缭绕,盘绕在君玦的手臂上,他指向言城歌,轻声问,“你今日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言城歌看了他一眼,却无动于衷,他的胸口血色已然烂漫成花,浸出衣襟,他还温润地笑着,抱着南予的孩子,大掌落在孩子的头部,望着南予,一步步朝她走去。全然不顾心口和脑中碎裂般的疼痛。
    他也很痛啊,为什么她不能关心几句呢?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焦急,问他要怎么办才能帮他?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为什么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人奢望得越多,越痛苦,当全然得不到自己奢望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怀念当初自己仅奢望的。
    从前,只要看见她就好了。
    言城歌不说话,静默地、无声地落落走向她,过往与她的那些他自己一个人的风花雪月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是一场濒死的走马灯……这么快吗,他也不想死的。但是他既心甘情愿是为了爱南予而死,也心不甘情不愿,是因为寒禅而死。
    九方越问他来找南予,到底是想要什么?他想要的是……
    言城歌逐步离南予越来越近,君玦和九方越想攻,却碍于他手中有孩子被辖制,而他的手掌就放在孩子的头上,只需要他用气韵轻轻一捏……
    南予摇头,抱紧怀里的女儿,略带着哭腔哑声求他,“不要……”她说不出话来,焦急无措地像个孩子一样,唯恐他听不见,只能不断摇头重复,“不要、不要、不要……!”
    她大概是还没听明白他方才对她说的话。
    也是,他说的话,她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听得明白呢。
    言城歌凄然一笑,站定在她面前。
    九方越急了,想要出手,君玦却将他按住,他大概……猜到言城歌想做什么了。喉头哽咽一下,他红着眼道,“师兄……!不要!”
    言城歌深情而哀伤地低头看着南予,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连君玦都明白了,她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他的手微微颤抖,从孩子的头上蒙到了脸上,巴掌大都没有的小脸蛋,被他用手掌隔绝。
    南予紧紧盯着他的手,带着哭声疯狂摇头,“不要不要不要!!”下一刻,她也不知手中幻化出了什么,不知是何时带在身上的匕首,身为一个母亲的护犊之情让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猛地将匕首指向言城歌,“不要伤害他!!”
    “予儿不要!他不是想……”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
    却是已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南予震惊地抬头望向他的脸,她明明还没有……
    稍微垂眸看去,言城歌自己朝她又走了两步,那匕首穿过他的胸膛,刺中了他的心脏。
    “言城歌……!”南予目眦欲裂,嘶声喊他。
    言城歌笑着回应,“是我,我在。予儿,我一直都在。”他垂眸看着心口那把匕首,是天火。
    他凄厉一笑,血水从他口中大片大片地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与怀里的男婴隔绝开,男婴哭着闹着,滴血未沾。
    他缓缓流着泪,道,“第五件礼……是这把匕首天火。可是……可是你却用它来杀我。我说过,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孩子,你现在……信了吧。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也不要死在控制了我一辈子的寒禅手上,在我因寒禅死之前……我要、我要你亲手杀了我……可是、可是……刚出生的孩子,见不得血光……所以……”
    所以,他的手还护在男婴的脸上。
    他的眼泪和鲜血越涌越多,怎么都止不住,最后支撑不住身体,朝南予倒去,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亲手杀我、要你,误会我、要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他就这么死去,却支撑着身体将她和君玦的孩子护在他们之间。
    局势转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啊……!!!”南予嘶声,嗓子哑了只能无声吼着,脑中一直紧绷着弦猝然断裂,她要崩溃了!!
    君玦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将猝然晕倒的南予搂进了怀里。他张开口,无声地深吸两口气,一边落泪一边紧紧盯着已经死去的言城歌,想喊一句“师兄”都喊不出来。太痛了,他的喉咙好似被千钧重的墨石堵住,痛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多年后,据大陆史书记载:那一年,秦军在君玦统领的四国合围之下大败,叱咤一时的风雨山庄楼宇坍塌不复存在,庄主身死后尸体不知去向,有人说是被彼时包围风雨山庄的神兽啃咬分食,也有人说是被君玦一把大火连着风雨山庄的遗址一起烧毁殆尽,还有人说是被隐世门派鬼门门主、言城歌的师父捡了回去。具体如何不得而知。秦国落败,大陆五分天下的局势瓦解,阳夏国幼帝百里尘渊摇身一变,合并五国一统江山,坐拥大陆天下。
    这是三年后七重天里的一段评书。
    正值晌午,七重天里人声鼎沸。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骑着一头撒了欢的庞然大物冲了进来,竟闷头就蹦着楼梯跃上三楼。
    尽管五国统一之后神兽随处可见,但谁敢光天化日骑着神兽往人家酒楼里冲?见此情形满座依旧一惊,骇然站起,慌慌忙忙地惊呼。
    那庞然大物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笑得天真无邪,再后面,跟着一名身着红衣、腰间佩戴长剑的中年妇人,正担忧地呼喊,“云铃,你跑慢点儿!别被白毛儿颠着了!”
    “风姑阿婆,哥哥在哪一间等我们?”小小的身影骑着庞然大物,停在三楼的梯道口,回眸笑道。
    她唇红齿白,眉眼稚气未脱,声音也稚嫩可爱,穿着水红色的薄绡纱裙,柔软的青丝被梳成两个翘翘的小辫子,用一串细碎的银铃系好,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灵的声响,甚是活泼顽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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