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了声, 反问:“她心怀大义?”
    “初春蝗灾,是裴司使独辟蹊径遏制灾情;城中奸细,亦是裴司使先行察觉上报;并州大疫,她二进城门率医师药材驰援赈灾,以至于身染恶疾险些丧命。此桩桩件件,非常人能及, 虽偶有私情,毁誉参半,但不损国之大义。”
    说这话时,贺兰慎的语气始终平静,既不夸耀也不惶然, 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此乃你一己之见,为官者最忌心怀偏颇、结党营私,这些还要朕教你么?当初你爹就是因轻信同党,这才误背上一世骂名,有时候你信任之人捅起刀来比别人可要狠得多,官场上哪有什么情义可讲?”
    天子呼吸平缓了些,抿了口茶润喉,浊声道,“贺兰慎,你若及时止损,站好队,这四品羽林中郎将的位置朕仍给你留着。”
    殿内灯火通明,雨水顺着贺兰慎的鬓角滑落,在下巴上凝聚成珠。雷鸣过后,他沉稳的声音清晰传来:“若要屠戮无罪同僚以证清白,这样的清白臣消受不起。”
    “你……”天子将茶盏重重一顿,指着殿中跪得挺直的少年道,“窥基和尚都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既如此,不听话的‘臣子’朕也消受不起,从今夜起以结党忤逆罪夺你职位,幽禁永乐里府中,非诏不得出门半步!”
    第二日辰正,空阶滴雨,落叶满庭无人打扫,净莲司内没有点卯的鼓声,有种不同寻常的肃静。
    到了议会的时辰,正堂内诸位执事、主簿皆已到齐,唯独主席之上还空着一张案几。
    破天荒的,贺兰慎头一遭缺席迟来。几个消息灵通的执事已知晓昨夜发生了何事,皆用眼神小心翼翼地打量裴敏的神色,等待她开口发话。
    裴敏屈起一腿坐着,手搭在案几上轻叩边沿,眼底一丝疲色,倦怠道:“有事就说,无事就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闻言,众人皆是诧异。
    他们以为以裴敏和贺兰慎的关系,此番贺兰慎以结党罪论处,吉凶难料,裴敏少说得调动净莲司的力量为其奔走开脱才对,他们甚至已经做好要插手的准备了,谁料她竟只字未提,好像之前与贺兰慎的情义皆是过眼云烟,没了痕迹。
    “裴司使……”王止起身叉手,斟酌道,“贺兰大人那事,您看要不要属下等……”
    “他死了么?”裴敏打断他。
    “呃,贺兰大人年少有功,又是忠良之后,罪不至死,只是……”
    “既是死不了,你们急什么?”
    顿了顿,裴敏抬眼,墨黑的眸色在雨霁的晨光中显得幽深凉薄,凉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听着,贺兰慎的事净莲司谁也不许插手。”
    王止一愣,道了‘是’,便退回位置上不再多言。
    倒是狄彪那粗暴的性子,不满都写在脸上,忍不住起身抱不平道:“裴司使,贺兰小子平日对你也不薄,此番获罪亦是与你有关,就这般袖手旁观不太好罢?”
    裴敏冷冷一笑:“那你待如何?此时不避嫌,等到净莲司牵连获罪,同他一起被罢官被禁足被杀头,你就满意了?”
    狄彪一噎,瞪着眼睛狠狠锤了锤案几,既愤怒又无力。身侧的王止和沙迦连忙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
    堂内气氛正沉闷无比,忽闻阶前传来严明的声音,高声道:“裴司使!”
    他不顾吏员的阻拦,大步跨进正堂,满身水汽未干,匆匆一礼道:“裴司使,少将军幽禁府中,前路凶险,还请裴司使看在往日情分周旋周旋!”
    这校尉虽然功利心重,但对贺兰慎倒有几分忠诚。
    裴敏沉默不语,久久未曾回应。
    严明不傻,已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多有灰败失望之色,梗着脖子道:“裴司使不愿出面?”
    “我为何要出面?”裴敏淡然道,“天子就盼着揪住净莲司的狐狸尾巴,莫非我要拿司中百余人的性命前程来换贺兰慎一人么?”
    “你……你怎可说出如此无情的话?”严明眼中拉满血丝,抱拳的手缓缓垂下,在身侧紧握成拳,沙哑道,“少将军只要顺从天子的意愿掌控净莲司,铲除异己,非但不会获罪,反而会平步青云……可他没有这么做,昨夜为了替裴司使正名,他不惜忤逆天子也绝不伤害你半分,可你呢?你竟忍心作壁上观!”
    裴敏不为所动,甚至低低一笑道:“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不淌这趟浑水,与他划清界限,正好能打消天子疑虑,于他岂不是好事?”
    “好,好一个‘深明大义’的裴司使!”严明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掐灭,红着眼狠声道,“这些日子,是少将军错看你了!”
    说罢,他阴沉沉瞪了裴敏一眼,重重拂袖离去。
    堂内一片死寂。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想起来,六年前的裴敏亦是这般断尾求生,舍下家族清誉和自己的尊严为奴为犬,这才换来众人免于斩首株连的命运……
    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强大?不过是比普通人狠绝些,懂得取舍些罢了。
    九月十一,贺兰慎被削职幽禁的第三天,裴敏入了一趟宫。
    这几日天子头疾又犯,武后正同几个宫女一起配安神香丸,见到上官氏引着裴敏进来,她用梅花烙压了压炉中的香灰,唇角扬起个冷淡的弧度:“敏儿,你莫不是来求情?”
    “怎么会?”裴敏伏地叩拜,笑吟吟说,“臣此番进宫,是来贺喜的。”
    武后蛾眉一挑,执着梅花烙示意宫人退避,这才朝裴敏招招手道:“哦,何喜之有?”
    裴敏起身向前,再拜道:“君臣心生嫌隙,贺兰慎被革职幽禁,掌管天子安危的羽林卫空缺了那么大一个职位,怕是镇不住风浪了。”
    她点到为止,其中深意已是呼之欲出。
    武后不动声色,将香炉盖子盖上,‘唔’了声道:“我原以为,你要救他。”
    “天后何来此意?臣对天后忠心可鉴,岂是一介少年能轻易动摇?”裴敏佯做讶异,叉手道,“为表诚意,此番臣非但不为他求情,反而是要推波助澜一番。贺兰慎年纪轻轻心思缜密,在羽林卫中颇具声望,只有将他彻底赶出长安,天后方能高枕无忧。”
    闻言,武后嘴角的笑意更甚,抬起丹蔻鲜红的手抚了抚裴敏英气艳丽的脸庞,满意颔首道:“瞧瞧,我熟悉的敏儿终于又回来了。”
    永淳元年,九月十七,边境突厥再犯,朝中人人自危。
    天子以忤逆罪褫夺贺兰慎官职,幽禁府中,然羽林大将军秦正等人多次求情,天子念在贺兰慎年少多才,准其戴罪立功,于九月二十重新启用为定远将军,于十日后率军北上抗击突厥。
    说是率军北上,实则相当于京官流放。
    入夜,天气清寒,书楼偏厅内的灯还亮着,隐约现出裴敏托腮歪坐的影子。
    这几日,来俊臣一直暗中留意着裴敏的动作,看她是不是还与贺兰慎私下往来,然而未果。
    今夜也不例外,见裴敏的影子还在偏厅中,来俊臣放下心,笼着袖子悄悄从侧门出,快步走到崇仁坊东街巷口。
    夜色昏暗,已有一条黑影伫立在那,等候多时。
    “如何?”黑影问。
    来俊臣笑道:“裴侍中且放心,裴敏一直在司中并未出门。因贺兰慎一案,净莲司中人心涣散,对裴敏多有怨言,瓦解她的势力已是指日可待……只是你我各取所需,事成之后,裴侍中别忘了答应小人的事。”
    “你想要什么?”
    “净莲司。”来俊臣睁开眼,月色下眸色阴寒,缓缓道,“我要整个净莲司,为己所用。”
    天空中浮云蔽月,长安陷入一片黑暗混沌。
    与此同时,净莲司偏厅之内,朱雀从门缝内窥探,而后转身朝案几后坐着的女子一礼:“他已经走了,辛苦师掌事。”
    师忘情穿着一身紫金莲纹的吏服,头戴网巾透额罗,墨发高束,显是做裴敏打扮。她与裴敏身量相仿,穿上一样的衣服坐在案几后,影子难分彼此。
    闻言,师忘情起身揉了揉脖子,坐端正些,蹙眉道:“裴敏去哪儿了?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裴司使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贺兰大人的府邸。毕竟长安将有大乱,临别之际,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方好。”
    朱雀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恭敬道,“裴司使的心思布局,便是连属下难以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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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夜间宵禁, 坊门紧闭, 卫兵于街道上来回巡视,裴敏避开众人进入永乐里着实费了些周折。
    夜风萧瑟,树影婆娑,永乐里西街后巷,贺兰府侧门处,裴敏穿着一身暗色的圆领袍服, 左右四顾一番, 而后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 不多时门栓松动,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提灯开了一条门缝, 眯着眼打量裴敏, “您是?”
    裴敏猝然被那灯晃疼了眼, 忙抬手遮在眼前,颔首笑道:“深夜叨扰,烦请老伯通传贺兰慎一声,就说净莲司裴敏拜谒。”
    “净莲司?哦哦,您就是裴司使?”闻言,老伯将门打开, 恭敬道,“少将军吩咐过,若裴司使前来,无须通传,直接请入府中。您快请进, 天黑,小心脚下石阶!”
    原来,小和尚一直在家等着她上门么?
    裴敏心中一软,笑道:“夜间宵禁,过来时已经晚了,您家少将军可曾睡下了?”
    老伯叹道:“少将军这几日都睡得晚,此时应该还在书房看书打坐,请您在厅中稍候片刻,老朽这就去请他。”
    正说着,廊下一人大步走来,冷声道:“这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裴司使么?深夜来此,有何贵干?若是让巡城卫兵知道您宵禁出行,怕是少不了一顿笞刑。”
    裴敏转身,果然见严明阴沉着一张脸走来,眼中满是敌意,显然还在记恨前些日子裴敏‘见死不救’的行径。
    裴敏脸上笑容不改,问道:“严校尉,你这住这?”
    “过几日就要出征北上,内外诸多事情要安置妥当,我来这帮少将军。”严明冷哼一声,讥讽道,“不像某些人,少将军落难非但不能帮忙,还在背后落井下石,平白浪费了少将军一腔真情。裴司使还是走罢,此处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严明!”蓦地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打断严明道,“不得无礼。”
    严明一怔,不情不愿地止住话头,回身颔首道:“少将军,您是因她而获罪,可她非但不替您证清白,反而火上浇油诽谤于您,此番前来不知又要算计您什么,这样的人还是趁早断了往来为好!”
    贺兰慎稳步走来,依旧是一袭杏白戎服,冷清干净,英俊的眉目在灯笼的暖光下逐渐清晰。他通透的眼眸落在裴敏身上,看了她许久,方道:“我自有分寸,请裴司使来书房一叙。”
    严明张了张嘴,还欲劝解什么,却被一旁的老伯捅了捅胳膊,摇头制止。
    裴敏跟着贺兰慎入了书房,一路上两人都不曾说话。明明只是半个月不曾相见,但此时望着贺兰慎挺拔的背影,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关上书房的门,隔出一块静谧的天地,烛台投下暖黄的光晕,镀亮了满室典藏书籍。裴敏伸指抚了抚案几上摆放的木鱼和香炉,眼睛瞥到满桌的手抄经文,哑然失笑道:“真心,你这般沉默,莫不是在生我气哪?”
    贺兰慎面对着窗户而坐,捻了茶叶于小炉旁煮茶,垂眸望着水雾升腾的沸水道:“裴司使做事向来有主张,我有什么理由生气?”
    “我好不容易来见你一面,你连面对着我说话都不肯,还说不生气?”裴敏没皮没脸地笑着,起身走到贺兰慎身后盘腿而坐,拥住他劲瘦的腰肢,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哄道,“你是佛门子弟,得道高僧之徒,心胸见解不比常人,就不要同我计较了,行不?”
    两人前胸贴后背,姿势亲密无间,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贺兰慎身上肌肉的僵硬。
    “小和尚?真心?”裴敏死乞白赖地粘着他,微微侧首就吻到了他的耳垂,顺势轻轻一咬,含糊道,“你看看我呀!”
    贺兰慎深吸一口气,侧首躲过她不老实的撩拨,将煮好的茶水倒在杯盏中,这才转身望着她道:“你盘算这么多,为何从不告诉我?”
    他的眼神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裴敏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光,似是失望,又似是哀伤,令人没由来心疼。
    她放缓了语气,摩挲着指腹问:“你指的哪一件事?”
    “净莲司管理严密,眼线众多,你我之间的密信往来怎会轻易落于外人之手?我获罪革职的日子,你立即与我划清界限,甚至暗中操作推波助澜,掐准突厥进犯的时机将我送出长安……一切的一切看似合乎常理,但仔细想来,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拨开重重雾霭,真相呼之欲出。
    贺兰慎抿紧了唇线,半晌低沉道:“没人能在你的眼皮底下带走那些密信及证据,除非,这是你有意为之。裴司使是何时开始布局盘算的?十日前?上个月?还是……与我相处的每一日?”
    裴敏并不否认,夜色静谧,暧昧的灯火中氤氲着淡淡的茶香。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小口抿着,问道:“你既是明白一切都是我的布局,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为何还如此生气?”
    贺兰慎侧首道:“作为同僚,我理解你的做法;作为你的良人,我无法释怀你的隐瞒。”
    “我若是提早同你说了,你会答应么?”裴敏放下茶盏,拉住贺兰慎的手,将他紧攥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来,而后与他五指紧扣,笑着道,“真心,我需要你与我比肩作战,而不仅仅是你的保护。长安官场对你来说太凶险了,你的性子注定无法适应朝局的尔虞我诈,只有战场才是真正能施展你才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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