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机会,你把那个项康公子领来,让本官看看旧楚名将项燕的后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模样,和常人有什么区别。”
    周县令不过是好奇之下的随口一句吩咐,能不能见到项康并无其所谓,过后会不会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肯定。但是没办法,他这句话是对着刚保住亭长宝座的冯仲说的,冯仲不但牢记在了心里,还当成了圣旨执行。
    冯仲其实是个小有心计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组织人手去抓项伯时,直到最后时刻才被项家兄弟无意中发现;也不会选择在快吃晚饭时去周县令家里拜访,让周县令空着肚子尝到本就非常美味的叫花鸡了。
    也正因为小有心计,冯仲才更加重视周县令的随口吩咐,因为冯仲太清楚项康能说会道的本事了,又从种种事情上看出项康其实是个讲义气识进退的人,知道一旦让项康和周县令见了面,以项康的头脑和口才想讨得周县令欢心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而只要周县令欣赏自己引见的项康,那么自己的官位等于就是多了一重保障,将来即便再出什么差错,也可以请项康出面游说,怎么都比自己辗转求人的强。
    所以,十月初二在县城里耽搁了一天,依次给县丞和两个县尉拜了年后,十月初三这天冯仲刚回到家,马上就置办了一份礼物,又叫门带了两坛酒,屁颠屁颠的就跑来项家拜年,顺带着恳求项康和自己进城去拜见周县令。
    冯仲的运气不错,成天东游西逛的项家子弟这天恰好没有出村游玩,冯仲才到了村口,就看到项家子弟和一帮正处农闲期的同村男女正在村中的空地上玩六博和投壶,自己的首要目标项康也敲着二郎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热闹。冯仲大喜,慌忙快步直接来到了项康的面前,满面笑容的拱手说道:“项公子,正旦安好。”
    “冯大兄,事办妥了?亭长的位置,没问题了?”
    项康的话让冯仲有些诧异,赶紧反问项康如何知道时,项康笑道:“还用怎么知道?看你笑得那么开心,不是那事是什么?”
    冯仲恍然大悟,慌忙又向项康拱手,笑嘻嘻的低声说道:“多谢兄弟,按你的指点,两只芈月鸡一做,县尊他马上就答应不追究我去年的过失,让我继续干下去。”
    “恭喜恭喜。”项康拱手道喜,瞟见冯仲家门带的礼物和酒坛,又随口问道:“怎么?还要给谁拜贺新年?”
    “当然是给兄弟你了。”冯仲也还算会说话,笑嘻嘻的说道:“兄弟你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愚兄我不来给你拜贺新年,给谁拜贺新年?”
    又看了一眼冯仲,见他脸上的亲切笑容不似作伪,项康忙推辞道:“大兄不必气,举手之劳,不必挂齿。再说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你来给我拜贺新年,我连款待你的东西都没有,所以就不必了。”
    “兄弟你才不用气。”冯仲从门手里抢过礼物,往项康怀里一塞,然后又指着那两坛酒说道:“用不着兄弟你款待,看到没有?酒我带来了,咱哥俩今天好好一杯,兄弟,大兄我来给你拜贺新年,你怎么都得请我去你家坐一坐吧?”
    见冯仲的动作和语气都相当真诚,项康也不好继续推辞,只能是向已经围上来看热闹的项家兄弟说道:“各位兄长兄弟,冯大兄来请我喝酒,一起到我那里喝一杯吧。”
    喜欢混吃混喝的项家兄弟轰然叫好,赶紧和冯仲一起簇拥了项康往村里走,留下在一旁看热闹的同村男女在原地面面相觑,纷纷惊讶说道:“我没听错看错吧?亭长带着礼物来给项康拜贺新年?项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连亭长都这么尊敬他?”
    不止是同村的青年男女傻眼,项庄和项睢等项家兄弟其实也相当震惊,因为他们不但看到冯仲主动来给项康拜年,到了项康的破烂小屋里后,又亲眼看到冯仲争着抢着的拿碗倒酒,双手把酒捧了请项康享用,恭敬得简直把项康当成了他的上司长辈。彻底颠倒的场面古怪让项冠都忍不住悄悄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项庄,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冯仲怎么把项康恭敬成这样?是不是你们又去帮项康吓唬这个冯仲了?”
    只有项康知道冯仲绝对不会无事献殷勤,喝了两碗米酒就主动对冯仲说道:“冯大兄,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就直接说吧,用不着这么气,我只要能帮忙,一定尽量帮。”
    “还是兄弟讲义气。”冯仲谄媚的挑起大拇指,然后说道:“兄弟,那我就不气了,两件事,第一,想问问你还会不会做什么楚宫美食,能不能教我那个婆娘再做几道?”
    “这个我得回忆一下,不过应该没多大问题。”项康一口答应,又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想请兄弟你陪我进城走一趟,去见见我们下相县的县尊。”冯仲说了目的,然后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给了项康,说明了周县令对项康身份感兴趣的原因,又说道:“兄弟放心,我觉得这事一件好事,就算你和县尊谈不成什么,能认识本县县尊也是一件好事,以后说不定那天就能用上这层关系。”
    项康这次没有马上答应冯仲,原因有两个,一是那天晚上项伯是被项康用计救走,项康得防着走漏了风声,官府设套诱捕自己。二是项康必须得掂量一下结交周县令的后果,担心会不会引起自家兄弟的反感——项家兄弟对秦朝官府的切齿痛恨可不只是在嘴上说说,同时项康还得担心自己这个项燕后人如果过于招摇,会不会被有心人盯上,引来难以意料的后果。
    再仔细往下思量后,项康很快就发现自己在第一点上有些杞人忧天——如果官府真想抓自己去问罪,直接派人来抓就是了,还肯定是连项庄、项冠等同案犯一起抓,犯不着这么处心积虑的设计诱捕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还给项庄和项冠等人乘机跑路的机会。
    第二点也问题不大,因为盘算时,项康突然想起了一个历史细节——历史上,项梁和项羽是利用到会稽郡守府做的机会,突然动手干掉了郡守举兵造反,这点足以证明项家兄弟并不抵触与秦朝官吏结交来往。同时项梁、项伯和项家兄弟在下相县也从来没有故意遮掩过自家是项家后人的身份,就连邻近的虞家都知道自家是楚国贵族之后,如果有人想用这一点做文章肯定早就动手了,用不着等到今天,自己犯不着过于担忧。
    弊端排除,再仔细一想利益,项康又发现自己和县令结交绝对是好处多多,不但在有事的时候可以找得到直接烧香的庙门,还可以从县城里弄到一些普通人无法接触到的机密消息——比方说陈胜吴广起兵造反的要命大事,做到提前防范万一,怎么都比成天两眼一抹黑的强。
    迅速权衡了这些利弊,项康当场拿定主意,马上就说道:“好吧,既然是大兄开口,那我就给你这个面子,说个时间吧,我们一起进城,去会一会那个县尊。”
    “太好了,项康兄弟果然给面子。”冯仲大喜鼓掌,又赶紧说道:“项兄弟,打铁趁热,明天就去如何?”
    不在乎时间的项康一口答应,当即与冯仲约定第二天早上一起出门,应邀去城里拜访那个姓周的县令。冯仲听了大喜,赶紧向项康连连敬酒,末了又硬是把项康和项家兄弟请到了自己的家里,主动让项康和项家兄弟在自家又混吃混喝了一顿。
    当夜,项康自然少不得又用花言巧语忽悠了自家兄弟一通,让项家兄弟知道自己去拜访周县令是为了自家利益着想,没费多少劲就让项家兄弟同意了自己在第二天单独进城去拜访周县令。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时,才刚吃完早饭,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冯仲就来到了项家,毕恭毕敬的把项康请出了门,和项康一起有说有笑的直奔县城而来。
    顺利进城后,在冯仲的引领下,同样尽量打扮得十分整齐的项康直接来到了周县令办公的县寺门前,冯仲出面,上前表明身份并说明来意,守在门前的差役入内禀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后方却突然传来了项它的焦急叫喊声,“季叔!季叔!项康季叔!等等,先不要进去。”
    项康疑惑回头,见自己的族侄项它和项扬正快步向着这边冲来,项康知道肯定有事,忙迎上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虞家……,虞家来人了。”项它喘着粗气,说道:“今天你刚走,虞家就有人到了我们家,说是他们家里出了大事,虞公又病得很重,什么事都管不了,想请我们去颜集亭给他家帮点忙。项庄季叔他们先去了,叫我来给你报信,叫你也快去。”
    “肯定和那个单右尉有关!”项康心中飞快得出结论,同时也马上发现这事确实麻烦——刚才县寺的门子可是已经进去通传了,那个周县令没时间接见自己还好,他如果正好有空接见自己的话,自己可就没办法马上去颜集亭去给虞家帮忙了。
    “兄弟,出什么事了?”发现情况不妙的冯仲凑上来问道。
    “颜集亭的虞家,和我是朋友,他家出了急事,想请我去帮忙。”项康顺口解释,又向项它和项扬问道:“虞家的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具体没说,只说是那个单右尉故意整他们家,想把虞知弄死,还想把虞公逼死。”项它回答得有些含糊,说道:“项庄季叔他们已经去了,季叔,你主意多,你也快去吧。”
    “好,我马上走。”项康拿定主意,无比担心如果没有自己在场,项庄和项冠那帮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会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到时候不但让虞家的事更麻烦,说不定还有可能害了自家兄弟。所以点头过后,项康马上又转向冯仲拱手说道:“冯大兄,万分抱歉,虞家那边的事太急,我必须得马上走,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这里怎么办?”冯仲的脸色哭丧了,说道:“守门的差役,已经进去通传了,县尊他如果答应见面,我可怎么交代啊?”
    项康犹豫了一下,又拱手说道:“那就只能请大兄你对县尊如实说了,我想周县尊应该会通情达理,体谅我的苦衷。再请大兄告诉周县尊一声,就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登门谢罪。”
    说罢,项康也不给冯仲分辨的机会,拉上了项它和项扬就往来路飞奔而去,冯仲阻拦不住,只能是连声叫苦,“项兄弟,你这是救一人害一人啊!你走了,我这里怎么办?”
    也是活该冯仲倒霉,项康前脚刚走,之前去通报的门子后脚就回到了冯仲的面前说县令有请,冯仲满头大汗,只能是结结巴巴的向县寺门子解释原因。结果那门子一听火大了,怒道:“开什么玩笑?刚替你们通传了,县尊也同意见你们了,你带来的人又突然走了,我怎么向县尊交代?走,你进去自己对县尊说!”
    迫已无奈,冯仲只好是乖乖的跟着门子进了官寺,硬着头皮进到后堂向正在午休的周县令见礼。而周县令一看只是冯仲一个人进来,难免万分奇怪,忙问道:“冯仲,你不是说带着那个项康公子来拜见本官吗?他人呢?”
    “县尊恕罪,他突然有急事,先走了。”冯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先是把项康朋友出事求救的事说了,又说了项康选择先帮朋友的情况,然后鞠躬作揖的说道:“县尊大人恕罪,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不知道事情会这么巧,项康公子刚到官寺门口就出了这样的事,害得县尊你白等他,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说这些话时,冯仲除了脸色苍白外,心里更是一片死灰,都已经做好了被当场免职的心里准备。然而让冯仲万分意外的是,仔细聆听完了自己的解释后,周县令不但没有勃然大怒,还十分诧异的说道:“为了朋友的事,宁愿放弃与本官见面的机会?这个项康公子……。”
    诧异的自言自语到了这里,周县令突然提高了一些声音,道:“真乃侠士!”
    “县尊,你不生气?”冯仲小心翼翼的问道。
    “本官为什么要生气?”周县令反问,又说道:“那位项康公子如果为了与本官见面,选择对朋友见死不救,本官反倒会看不起他!那位项公子任侠重义,本官以治下能出现这样的侠义之士为荣!”
    冯仲长松了一口气,紧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也顿时放回了肚子里,暗道:“项兄弟,你真是福星啊,这样的事,县尊竟然能不但不生气,还更看得起你!看来,做人讲义气还真是不错。”
    “好了,没事了,冯仲你回去吧。”周县令挥了挥手,又说道:“等那位项康公子把他朋友的事忙完了,你再请他来见我,到时候本官要亲自出去迎接他。”
    冯仲咧大了嘴,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今天遇到的事了。周县令则稍一盘算,又吩咐道:“对了,你是亭长,侍岭亭和颜集亭离得也不远,想办法打听一下项康公子那个朋友家里是遇到了什么事,如果你能帮忙的,尽量帮帮项公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的,也可以叫那个项康公子来对我说,本官喜欢他那样的侠士。”
    冯仲赶紧点头哈腰的替项康向周县令道谢,又在心里嘀咕道:“早知道耍周县尊会有这种结果,刚才我就应该跟着项康兄弟去给那个虞家帮忙,说不定周县尊也会因为这点高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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