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深见爹爹嘴唇轻扯似还要说什么,俏生生问,“爹爹,你不是说食不言的么?今天怎么老是问这说那?而且,我真的好饿的。”
    她、真、的、好、饿、的!
    沈清都听得眉心直跳,几句对话捋下来,他竟一时拿捏不准云深现在是信口随说,还是说开窍就开窍了。
    若论聪明,云深是比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谨慎起见,沈清都再不置一词,敛色点头,示意吃饭。
    一晌无言。
    清风拂过,枝叶低昂,从浓密绿荫缝隙处漏下的晴晖,满地跳跃出宁静悠然的光影,如闪耀的精灵。
    树下一对安静的人,一个专心往嘴里赶粥,一个斯文地吃几口便放下筷子,饶有兴味地看她猫儿贪食,时不时给猫儿夹一小筷头菜。
    温柔多情之余,那个斯文的人好好想到什么,笑抿唇,把自己碗中吃了一半的咸鸭蛋白夹进猫儿碗里,猫儿浑然无觉,照吃不误了。
    斯文人握拳掩唇,无声展出金子般的笑颜。
    *
    下午散学后,出了学堂,两人沿着石径小路,悠哉悠哉,并肩慢行,沈清都微侧肩略低首,一路迁就着沈云深,与她低语。
    “晏爷爷。”沈云深先见着了自书院门口缓步而来的鹤发老人。
    沈清都闻声止语望去,也轻唤,“老师。”
    疾走几步迎上去。
    晏敬儒满面笑容地颔首,再冲沈云深逗话,“云深,你听爹爹说诗文经史长大,如今又日日跟进学堂,可有听惯的陈词没有?”
    “爹爹最会温故知新的了。”沈云深维护沈清都,一张口,语气得意、自豪、响亮。
    “沈云深。”沈清都连忙低声呵止,“晏爷爷跟前,不可轻狂。”
    晏敬儒爽笑,连连摆手,“这是知父莫若女了,云深,晏爷爷也想听听你爹爹说诗文经史,你借不借?”
    借不借?沈云深茫然之际,沈清都已明了,老师是有话要说,转脸交待,“云深,你去藏书楼借一卷《漱玉词》来。”
    沈云深经沈清都一点拨,懂得了言外之音,听话应下,“嗯,好。”
    跟晏敬儒告了别,懂事避开。
    师生二人一路回应诸生施礼,沿着通幽曲径,闲聊闲话,慢悠悠踱至晏敬儒书房。
    斜晖落东墙,树影透入,依墙静静拂扫,映着动摇的花花光影,窗下的棋枰棋笥,端端放置几上,仿佛已静候多时。
    “半年来兼了府学事,越发无余闲,静下来好生怀念当初与你们西苑读书,南窗对弈的日子。”晏敬儒触景生情,如实道出对往日的怀念,又转笑自解,“今天我这里清净,我们师生二人对坐手谈,好好享一享半日清闲。”
    “老师若想解闷遣心,清都自是乐意奉陪,随唤随到的。”沈清都恭顺接话,亦感知老师意不在此。
    窗下茶闲烟绿。
    沈清都平心静气陪着晏敬儒下了十几手棋。
    四下除了墙上无声晃动的光影,唯偶闻纹枰落子声,如琳琅相击,铿然清越。
    “云深像你。”晏敬儒突然打破了各自潜心棋局的静谧专注,沈清都闻声顿手,将落的棋子隔悬于棋枰之上。
    “韫玉怀珠,却不问利禄,不求闻达。”
    云深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沈清都心里并不起波澜,但是,他知道老师不是言止于此,收了手,抬眸静听。
    “去年北蕃论赞携公主来朝,满朝舌斩千军的文臣辩士,拘于中原礼法,言谈如缚,全不见平日的洒落风神。朝廷此番是诚心想从闺阁之中寻得可用之才,应对朝堂之上,有道是百年树人,开设女学,是远水近渴。”
    话外之意是,必有不拘一格降人才之举。
    更多的,晏敬儒不敢说透,而沈清都是聪明人,话到此,已不言自明。
    手心的棋子很凉,比他的手还凉,冰凉刺骨。
    藏书楼。
    沈云深知道《漱玉词》是爹爹随口一说的,但晏爷爷既寻爹爹有事,她去藏书楼翻书消遣也不错啊,要是爹爹其实也正想看《漱玉词》呢?
    一进藏书阁,朗阔的大厅,书架林立,前后鳞次栉比,架架摞满了藏书,两边临窗排放案几,座无虚席。
    沈云深啧啧称叹,不愧是府学呀,存书丰赡,士子勤勉。
    爹爹能在这里执教,真了不起!满心激动,脚步动作也敬畏地放轻。
    先去集部书架替爹爹找《漱玉词》。
    站着找,猫着腰找,蹲下找,翻来找去都不见,最后踮脚仰脖子,眼睛从书架那头顶端扫过来,止于跟前,好像从垂下来一枚书签上看到了“玉词”两字。
    好高啊,沈云深试了试,踮着脚举着胳臂也够不到。
    没奈何,只好去一边搬凳子。
    等她搬来了凳子,嗯哼?
    书架下多了个人,沈云深心里紧张,第一念头是《漱玉词》,抬眼一寻,哪里还见她爹爹的《漱玉词》呢,而那人的手里倒握着一卷书,转身欲行。
    沈云深忙放下凳子,提裙在窄窄的书架巷间小声追喊,“等下。”
    那人应声住步,疑惑回身,却从骨子里透出从容磊落。
    沈云深看见那张干净俊美的少年脸庞,暗觉着熟悉,不过也就一念而已,没空计较,自顾道,“这卷《漱玉词》是我先找到的。”
    又指了指身后的凳子,解释,“太高了,我去搬凳子来着。”
    那少年脸上的笑意潋滟漾开,展开手中的书,摊给她看,笑道,“小师妹,喏,这是美成的《片玉词》。”
    一声“小师妹”,让沈云深记起眼前这人是谁了,谢经纶。
    垂眼就他手里看,还真是《片玉词》,她方才确实只看见了后两个字……
    谢经纶看她窘迫红脸,低声好心提醒她不必再费工夫找,“藏书阁里《漱玉词》共有两册,像是都借出去了,小师妹想看只怕要等几天。”
    论起来,要不是自己不肯,和他还差点成了两姓之好,如今自己找着人家闹了个乌龙,沈云深无法像上次坦然自若,胡乱道歉又道谢,走为上计。
    谢经纶不自觉追着踏出一步,轻扬下巴,目送那背影在书架间出现隐去,心想这沈家姑娘真是有趣,上次对着东院许多书生,谈吐何等清傲,还以为她只对父亲长辈低头呢,今天倒是一副小女儿态。
    沈云深回到院子,静悄悄,书房里,爹爹也不在。
    正想要折身去晏敬儒那边,眼睛扫过西墙那书架顶,瞥见那方雕刻精致的木盒,是来府学前天,她刚进书房,爹爹就收拾进箱底的。
    里面是什么?她很好奇。
    退回去,走了几步,又犹豫,不可以趁爹爹不在乱翻他的私物。
    爹爹又没有藏,看一眼?
    既然他没有藏,你何不大大方方问?
    纠结一番,沈云深到底没有擅自翻看。
    到了晏敬儒处,门童告知晏山长和沈师长正在书房对棋未歇。
    沈云深跟着沈清都来过,门童认识,便把她引进门房。
    在门房里,沈云深托腮趴在窗上,正好能看见斜对面窗里与晏爷爷对坐的爹爹,他凝眸于棋枰上,神色却是淡淡的,宛若无意于胜负。
    但是爹爹平日教导她的棋道却在耳边回响,不可贪胜、逢危须弃、落子无悔。
    她知道,爹爹能面如平潮,是因胸中自有丘壑。
    可是下一瞬,她看见了她爹爹在将落子之际,收回了手臂,食指与中指拈着棋子折回手心,明明爹爹没有动,她似乎见他坐得更端了。
    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沈清都转眸看向门房。
    目光对上,沈云深面上一喜,不自觉在椅子上跪直身体,快乐地跟她爹爹摆手,见她爹爹望着她无动于衷,脑袋一歪,双手只伸直食指中指,在头顶比成一对兔子耳朵,还调皮地屈指朝她爹爹勾勾。
    一下下,沈清都看进眼里,全挠心上,又酸又痛。
    晏敬儒顺着沈清都失神的视线看过去,心里叹息,面上含笑,“好还当初青桐把云深留给了你。”
    “嗯。”沈清都扯着心尖“嗯”一声,然后微抬手臂,轻轻向沈云深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沈云深一见,立马溜下椅子,提裙踏着石板路,小跑进书房。
    “你父女感情倒是很好。”晏敬儒本是缓解气氛的无心打趣,不意真让沈云深赧然了,有点不好亲近爹爹。
    倒是她爹爹反常,没什么顾忌拉近她,挥开扇子给她扇风,柔声斥责,“天这样热,你跑什么,都出汗了。”
    “不是跑的,我把门房窗子开着,里面冰盆……”沈云深斜歪脑袋,瞅了瞅她爹爹的眼睛,“咦,爹爹你眼睛怎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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