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城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万人坑有多可怕。如果当时我爹知道不会再有援兵,他还会不会殊死抵抗?如果没有殊死抵抗,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如果不死那么多人,裴城会不会永远,都没有那个万人坑……”
    裴朗说着说着,嘴角突然浮上一丝笑容。
    “我真的很想爹爹和娘,还有乳娘;我想念裴城的煎饼锞子,裴城的街道,和裴城的一切。我想去问问爹爹,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裴朗脸上的喜色渐渐地淡去,他阖上眼皮便有泪水滑落了眼角。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我只是……其实我根本就找不到乳娘的孩子,裴朔、裴朔只是我在逃荒路上捡来的孤儿,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再也不想看见有人死了……”
    一场恶战结束。
    弯刀客,甚至斯木里身边跟着的可能都是真正的苍鹰弯刀客,他们的确有以一敌十的能力,但齐钺身边最精锐的近卫也都不是吃素的。
    近卫们多少有点人数优势,渐渐主导了这场恶战。
    原处的厮杀声渐渐落下帷幕,裴朗微弱的声音却没有再响起。
    林诗懿睁开眼睛,撤去了搭脉的手。
    齐钺看了眼裴朗身后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要拔刀吗?我可以帮忙……”
    林诗懿轻轻地摇头,“没用的,他走了。”
    齐钺沉默地起身,从林诗懿腿上搬开了裴朗的尸体。
    他回身在林诗懿身前单膝跪地,仔细地翻开袖口里,里衣最里面的一层,找到一处干净的衣角,轻轻拭去林诗懿额头上的血迹。
    “将军。”荆望跑到齐钺身侧,“都料理干净了。”
    齐钺闻言先是一把拽下身后的披风,裹住林诗懿微乱的前襟,接着才点点头问道:“还有活口吗?”
    荆望摇头道:“没有。”
    “那就地把尸体处理了吧,现在天热,不要闹出疫病。至于——”齐钺看了眼身旁裴朗的尸体,“把他带走,找人送去裴城后山的裴氏祖坟安葬。”
    在战场上绝对服从是士兵的使命,荆望没有多问,只行礼答:“是。”
    “他弟弟……”齐钺向林诗懿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林诗懿没有答话,只把眼神看向了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边还有个孩子。”齐钺指了指林诗懿眼神的方向,对荆望吩咐道:“让人先送回丹城,好生照顾。”
    “是!”荆望仍旧没有多话。
    “还有什么吗?”齐钺温柔地问向林诗懿。
    “水!”林诗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面前尼勒布斯平静的湖面,“多打点水带回去。”
    于是齐钺便转头对荆望吩咐道:“想办法。”
    荆望得了军令,麻利地转身跑开了。
    林诗懿被齐钺从地上扶起,她轻轻推了一把身侧的人,倔强地想要保持距离,可是一天一夜没合眼、水米未进的身体却是不争气地脚下一个趔趄。
    齐钺这一次没有再克制,他一把打横将林诗懿抱起。
    林诗懿在齐钺的怀中挣扎。
    “最后一次了。”齐钺垂眸看着怀中挣扎的人,眸色温柔,甚至含着笑意,他紧了紧手臂上的力气,“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抱你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我抱抱你。
    林诗懿在齐钺的怀里渐渐安静,只垂眸道:“你的手……那药……”
    “我用了。”齐钺没有等林诗懿再说下去。
    他吹了声口哨,枣雪便背着夕阳朝二人奔来。
    林诗懿看着一旁紧紧跟着齐钺前行的枣雪欢快地打着响鼻,“你要带我去哪里?”
    “北境的风雪比隗都更凛冽,但雪住以后的落日却也比隗都的更大更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着,能与你同看一轮北境雪霁的日斜。”
    齐钺抱着林诗懿,朝着面前的夕阳走去。
    “虽然赶不上那一场北境的雪霁了,但今天的景色,也是不错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或许总是带着些许遗憾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洗白任何人,斯木里不值得原谅和同情,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但我笔下也绝不写任何一个无端作恶的人,善恶都有因有果.
    之前没有分卷,今天整理了一下,发现第二卷 也马上就要结束啦!第三卷会是本文的最终章.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那个结局.我个人其实为这个故事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但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想在正文里就看到一个happy ending?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出自《登乐游原》【作者】李商隐·唐
    第56章 金疮中风痉之危(一)
    丹城太守府邸已经收拾停当, 但后院的主厢房只留了人看守,没人再愿意进去。十九名最精锐的近卫里三层外三层地牢牢守卫着府邸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偏厢。
    “你怎么……”荆望在偏厢内围着塌前的小案急得直打转, 他手心里攥着的一张字条几乎快要被他捏成齑粉,他终于忍不住冲坐在榻边的卫达吼道:“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给侯爷!”
    “你轻点!”卫达轻手轻脚地为榻上的齐钺换下一条额头上冷敷的帕子, 才接着道:“将军好不容易才睡着, 你这是要给他闹醒?”
    他又帮齐钺拉了拉被角,起身把荆望拽到了屏风外面, 低声道:“将军折腾了这么久才睡下,我们这才好不容易把夫人也劝回去歇息。你这一闹, 把将军闹醒了, 夫人也得跟着过来;夫人那么久没合眼了,刚才起身都差点跌倒,要是真折腾病了, 谁来管将军?就是将军能好, 你也擎等着他跟你秋后算账吧!”
    “他现在能起来跟我算账也行啊……”荆望觉得鼻梁骨一酸, 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怎么能把这东西给了他!”
    “夫人给我那个小木盒子的时候上面封了火漆, 我哪儿能知道里面是什么!”卫达叹息道:“若不是刚才替将军整理衣物发现这字条,我们谁能知道这事儿?将军这是有心瞒着我们呢……他怕我们担心, 也怕我们拦着……”
    “夫人也是……”荆望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她就算真不喜欢我们侯爷,凭她相府权势滔天,和离了就是,为什么要拿这种东西害我们侯爷……”
    “你说什么呢!”卫达一把捂住荆望那个没把门儿的嘴, “丹城和朝廷是什么局势你还不知道吗?这一仗将军等不起了!夫人、夫人想必也是怕,怕侯爷左手不方便……就算真没了左手,也比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强罢!”
    荆望痛苦地抱着脑袋蹲下,“侯爷、侯爷现在可太遭罪了……这一会里衣都汗湿了三件……”
    卫达的眉头也锁得很深,他躬身拍了拍荆望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将军打小跟你一起长大,整个北境大营数你们感情最好,可我们哪一个能不担心他?”
    “担心归担心,你这话今天我听见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在将军和夫人面前说。”卫达语重心长道:“你要惹了夫人心里不痛快,将军还能痛快吗?要是让将军知道你怪责夫人,那非得把他再气晕过去不可……”
    “我不是怪夫人……”荆望哽咽地嘀咕着:“只是侯爷、侯爷他还不到二十四岁啊……这辈子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这媳妇娶上了,仗也好不容易要打完了……怎么就、就变成了这样……”
    “这仗,离打完还早呢。”林诗懿突然推门进屋,蹙眉看着房中的场景,“隗都留在北境大营的人进了丹城城门口了,有人先来传话,在门口候着呢。卫达,齐钺这样子是肯定去不了了,你先去应付着吧。”
    “夫人,您怎么来了?”卫达惊讶道:“您这刚去歇了小半个时辰。”
    “我不困。”林思懿垂了垂眸,纤长的眼睫便遮住了爬满红丝的眼仁,“你先去把外面该应付的应付了罢。”
    “没人和夫人说过吗?”卫达瞧出林思懿对隗都的来使没有什么好脸色,试探道:“这次隗都的来使是……是左谏议大夫,秦大人。”
    “是表哥?”林思懿讶异地抬高了些许声调,她突然上前问道:“他可有提到我父亲?我父亲可还安好?”
    “相国大人一切都好,只是——”卫达恭敬道:“夫人要亲自去见见秦大人吗?”
    卫达话语间带着几分异样的谨慎,林思懿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便被屏风后一阵急促地咳嗽声打断。
    “我不去了,你们将军这架势哪个医博士应付得过来。”林思懿说话间已经朝屏风后面走去,“你去罢,带我向秦大人问声好。”
    林思懿绕过屏风,先是帮齐钺额头上换了块新帕子,才又阖眸搭上对方的腕子。
    房中静默,齐钺的呼吸都几乎微不可闻,唯余下荆望焦躁踱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里除却担忧,便满是悔恨。
    他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那药丸的秘密,竟然亲自递到了齐钺手里;也恨自己现下一点忙都帮不上,想要问上两句都唯恐耽误了林诗懿的医治……
    林诗懿搭完脉后将齐钺的手放回被子里,她重新掖好被角,抬眸盯着一旁的荆望,“有什么便问罢,别把自己憋死了。”
    “那药……”荆望停下脚步,踟蹰道:“侯爷的手……还能有救吗?”
    林诗懿凝眉,“你都知道了?齐钺居然告诉了你们?”
    “没有,是卫达替侯爷更衣的时候……”荆望指了指小案上的一堆杂物,然后摊开掌心里那张已经被揉成菜干状的字条,“我们在侯爷随身的杂物里看到了这个……”
    林诗懿打眼一瞧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她垂眸道:“有没有救我还不知道,这药之前没有人试过。但就目前看来,想恢复到以前是不可能了,能不留下残疾便已是万幸。”
    “但你家侯爷现在最可怕的伤只怕不是在左肩。”她抬眸对上荆望惊恐的眼神,“那药无论如何虎狼,不会致人高烧不退、盗汗如雨,你和卫达为你家侯爷更衣,可还发现他身上有什么旁的伤口我没清理?”
    林诗懿的话没有一点保留,那是一味虎狼之药。
    前世林怀济是死于全身渗血的奇症,在发现这是中毒症状之前,林诗懿往日里对医书药理的研究多偏往止血药物的方向;而那粒药丸便是她在那几年得来的奇药。
    当初卖药给她的老者是一位南疆的外族,对方号称这是祖上失传的秘药,名为生肌丸,对止血一脉破有奇效。
    那药丸只得两粒,因为不放心日后父亲有可能要服用这来历不明的药物,林诗懿当即化开了其中的一粒以便研究药理药性;可这一研究直教她骇然心惊。
    此药配药大胆,用量十足;除了有强力的止血奇效意外,还兼有惊人的止痛之效。
    服药之人的伤口不止几乎不会再流血,甚至还能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不是伤及性命,都可以暂时忘却,形同生肌再造。
    林诗懿这才算是弄懂了这药名的由来。
    但当大夫自是明白,有此逆天疗效的药物,定然也要教人付出逆天的代价。
    这药能救人,便能杀人。
    药用的时限根据伤口的恶劣程度有所区分,根据当初林诗懿对齐钺的伤口来判断,药效不会超过一天。果不其然,齐钺头天夜里服下此药,到第二天傍晚时副作用便已经开始浮现。
    因为此药麻痹了人的痛觉,凝固了血脉的流动,服用者等同在透支自己的身体,药效之后必遭反噬。
    缺血的伤口会坏死,再难愈合;而由于止痛的疗效过于显著,服用者在今后数日甚至数年的时间内再服用其他的止疼类药物都很难再有任何效用。
    但以上的分析都只存在于林诗懿的研究里。
    因为此药丸中有多味药材是古籍上记载的早已失传的南疆秘药,林诗懿多年苦寻无果,而且药性过于猛烈,她也断了要在病患身上试药的心思,是以只是一直将这药丸贴身带着,盼着有一天机缘巧合,能找到里面药材的替代品,若是稍作改良,不止林怀济的病症有救,没准儿还能造福后世。
    却不想,机缘巧合没有等到,却是等来了造化弄人。
    此药只得两粒,一粒被她化开来做研究,一粒已经进了齐钺的肚子里。
    虽然没有任何关于病患服用此药后遭到反噬的记载,但林诗懿可以肯定,高热并不是此药的反噬症状。
    尤其是齐钺的脉象和表症,恶寒,发热,舌强口噤,盗汗如雨,这分明是金疮中风痉之症。
    而比起辅以药物,金疮中风痉治疗的最关键之处便是要清理创口。
    林诗懿想不明白,齐钺浑身的伤口他都仔细地清理包扎过,即使左肩旧伤已经皮肉坏死,也并没有哪处伤口出现腐败溃烂的症状。
    齐钺不该害上这致命的金疮中风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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