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我懂,老谢也懂啊,故而我们都不接。”
    周祈:“……”看看崔熠,又看向谢庸的后脑勺。
    杨柳楼管事的杨氏迎了出来。这杨氏四十余岁模样,是这院子里众妓的假母。杨氏见了教坊头目和里正,面色一变,又看到后面的谢庸崔熠等,神色越发小心,听说是贵人找丹娘问话,赶忙道:“丹娘就在楼上,奴这就去叫她。”
    来的竟然就是刚才掉帕子的那位。这小娘子约莫十六七年纪,虽说不上多漂亮,但白白净净的,看着很是乖巧老实,就如邻家小娘子一般,再想想带些雅致矜持气的赵家娘子卫氏,嗯……周祈觉得自己又有点懂了。
    杨氏带着她给众人行礼。
    周祈把帕子递给她,笑眯眯地道:“可见与小娘子有缘。”
    丹娘伸手来接,却被周祈急色地握了一下,笑道:“小娘子穿得太单薄了。”
    被她这一握,丹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再也藏不住。
    周祈面色一冷,“说说吧!”
    周祈腥风血雨里不只走过一遭,虎起脸来,作奸犯科的彪悍汉子都怕,更何况一个小娘子。丹娘直接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周祈一拍桌案,刚想说什么,谢庸抬手止住她。
    周祈演完了自己的角儿,便功成身退。
    “不过是找你问一问,只说你知道的便好。”谢庸口气中带些安抚,温和得似一个好脾气的兄长。
    周祈隔着袖子轻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传奇中说,黄鼠狼诱哄小鸡仔子从窝里出来会吹一种和缓悦耳的口哨……
    丹娘拿开捂着嘴的手,哭问:“他,他,真的死了?”
    周祈和崔熠对视一眼。
    “谁真的死了?”谢庸轻声问。
    “方,方郎君方斯年。”
    周祈再和崔熠对视一眼,怎么又蹦出一个方斯年来?也失踪了?周祈想起郑府尹来,看来老郑真是难过这个年。
    “你如何知道是方郎君出事了?”谢庸接着问。
    “他原说这两日要来赎我,没有来。我托人去他赁的屋子找,几次都没有寻到。又前两日,说坊里有个无头男尸……我便怀疑,怀疑是他出了事。他性子有些不合群,那些人又嫉妒他学问,怕就是因此被人害了。”
    “不一定是他。你且说说,这方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年龄几何,做什么的,当日是如何跟你说的?都细细说来,我帮你核查。”
    丹娘被那句“不一定是他”安抚住了,擦擦眼泪,细细道来。却原来这丹娘另有一个相好,寿州方斯年,二十五岁,前年的贡举,可惜礼部试不第,流连京城两载,一边等着朝廷制科考试,一边又常去达官显贵府上投文,希望能入了贵人们青眼。与丹娘认识也一年多了,在丹娘眼里,是顶有学问、日后必然为官做宰的人。
    丹娘瞥一眼旁边杨氏的衣角,“说好了他这两日筹了银钱来赎我的……”
    杨氏面上带着冷笑。
    “如何这个时候为你赎身?这方郎君莫非想年后回乡去,或去别处谋差事?”
    丹娘再瞥一眼杨氏,啜泣着小声道:“奴另有一个客人,叫赵大,想为奴赎身。奴便求方郎先赎了奴去。”
    谢庸点头,很是通情达理地道:“既你与那方郎君两情相悦,求他赎身,倒也是常理。那赵大却显得横插一杠子了。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跟你说的?”
    “就是前几天,他来看奴家,说要给奴家赎身。奴,奴不愿跟他去。”
    “那赵大——”谢庸咳嗽一声,“腿上有痣,你可知道?”
    丹娘有些木然地抬眼,对上谢庸好看的眉眼,忙低头道:“并不记得有什么痣。”
    又问了这丹娘几句,谢庸便让丹娘回去。
    周祈黑脸扮到底,拿马鞭磕一磕桌案,不阴不阳地看着杨氏。
    杨氏瞬间懂了,赶忙躬身道:“奴一定看好了她。”
    周祈点头,“若她伤了,死了,跑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杨氏苦着脸笑道:“是,是。”
    谢庸温言道:“如此,就辛苦你了。”
    杨氏忙赔笑:“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
    “这方斯年,你想来认得?”谢庸微笑着问。
    “认得。这姓方的,总冷着一张脸,说话刻薄,又穷又无赖,没钱还要霸占着丹娘,长得虽高大体面,却全无读书人的体统。有一回他来了,还跟点丹娘陪酒的客人打了起来。”
    “哦?该不会是和赵大吧?”
    “那倒不是,他们倒是没有碰过面。”
    ……
    从杨柳楼出来,已经到了敲暮鼓的时候了。崔熠留了人手在这院子周围蹲守,又不顾夜禁,让衙差拿着京兆符牌去这方斯年的住所找人。
    三人出了平康坊,且走且说话。
    崔熠道:“刚才那杨氏说方斯年长得高大体面,那男尸便定不是他了。虽丹娘说不记得赵大腿上有痣,但仍不好说他腿上就没痣……这个男尸身份仍是难以确定。对了,你们觉不觉得,那小娘子说话不尽不实的?”
    周祈点头,“一个穷士子,恐怕给她赎不起身。要么是方斯年诓她,要么是她诓咱们。”
    崔熠道:“我看是后者。那小娘子手段高得很,吊着两个要为她赎身的,却能不让他们碰着面。”
    周祈歪头,隔着谢庸看崔熠。崔熠也看她,“怎么了?这小娘子是手段挺高的,”又问谢庸,“是不是?老谢。”
    谢庸不看他们俩,也不说话。周祈笑起来。
    崔熠清清嗓子,接着道:“丹娘一个小娘子,单独杀赵大,又砍头抛尸……有些难;若他们两个合谋,今日丹娘算是把方斯年卖了,这种等抓住方斯年,倒是好审;若方斯年是凶手,那杨氏却又说他与赵大不认得……”
    谢庸淡淡地道:“不碰面不意味不认得。或许赵大不知道方斯年,方斯年却应该知道赵大——不然丹娘如何说服他赶紧筹钱给自己赎身?不过,若这赎身的说法本身就是扯谎,便不好说了。”
    崔熠想了想,拍手:“这么说,这方斯年确实有极大嫌疑。若丹娘和杨氏所言为实,这方斯年醋意甚大,曾为丹娘打过架,他又穷,筹不出赎身钱来,便干脆釜底抽薪杀了情敌,想来也干得出来;他是读书人,杀人当不是个熟练活计,所以那尸体脖颈切口上有犹豫的痕迹;那方斯年或许就是埋伏在杨柳楼附近一举杀了赵大,这凶犯们杀人之后,惯常远抛近埋,虽同在一曲,那发现尸首的地方离着这里甚远——”
    崔熠皱起眉:“只是,这平康坊晚间街上也常有人走,那方斯年想来没有车轿,他如何运尸呢?”
    周祈干的就是查探民间异常的活儿,颇知道些诡案,又遍阅东市传奇,脑子里多的是这类“偏方”,“这个简单——”
    周祈虚着手放在旁边谢庸的腰后,“这样半扶半架拖拉着走,如同两个醉鬼,保管走遍这东回三曲都没人管。”
    谢庸脚步一顿,后背似也绷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往前走。
    周祈两只手又负到身后,那马鞭子在她身后晃荡出两份轻佻得意来。
    崔熠恍然大悟,“那传奇《幽冥马车》里便是这样的。”
    周祈点头,语重心长地道:“多读书,还是有用的。”
    崔熠:“……”这种三流传奇也算书?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不要脸的话,扭头恰看见她跳动的“尾巴”,“你又不骑马,拿得什么马鞭?”
    “主要是为了配今天的袍子。若夏日,我就拿扇子了。”其实周祈本是想骑马的,但从兴庆宫往外走时才知道谢庸住在崇仁坊,他们是走着来的,只好随着。
    崔熠一向觉得自己是这长安街头最不羁风流的郎君,这会子却觉得似乎应该让贤,“咱还是回来说这无头男尸案吧。如今看来,这凶犯很可能是方斯年了。”
    “不然——”
    “不一定——”
    谢庸、周祈同时道。
    周祈看谢庸,示意他先说。
    “还记得那个荷包吗?若方斯年是凶手,而那个尸体就是赵大,他砍下赵大的头,脱下其所有衣物以掩盖身份行藏,按照常理,他即便想顺手劫财,也不会在摆着尸体的抛尸现场倒空翻找他的荷包。”谢庸道。
    崔熠皱起眉。
    周祈接着道:“若不想顺手劫财,只是慌乱中掉了荷包,那这荷包为什么是空的?恐怕让丹娘搜刮去了这个理由说不大过去。”即便是北曲,也不兴这样。
    崔熠缓缓点头,“确实说不过去。还真有点扑朔迷离啊。”
    “哎?”崔熠突然看向谢、周二人,“你们这一唱一和的!还有讯问丹娘时,你们一软一硬,配合很是默契啊。”
    谢庸和周祈彼此看一眼,又都扭开头。
    崔熠笑起来,“嘿,我跟你们俩也都打过配合,回头咱们抓住真凶,一起三堂会审,肯定精彩!”
    对这样胡吹瞎扯的话,谢庸少有地“嗯”了一声,又道:“赵宅旧主程纬卿的事还得催着他们些。”
    周祈则忙着从脑子里驱赶“一软一硬”的事,看来,有些书也不能多看啊……
    第10章 审问方郎
    第二日早晨,周祈端碗坐在干支卫公厨饭堂喝羊肉馎饦。与东市老杨家的炝锅羊肉馎饦不同,公厨里都是头一天把肉炖好了,早晨清水煮馎饦,盛在碗里再加肉。
    因周祈多少算个将军,是亥支长,放肉时,那打饭的王叟便不抖勺子,甚至还舀得格外多些。这个天气,馎饦从锅里进了大盆,再舀进碗,就不算热了,白刺啦的肉和没化的羊油堆在同样白的馎饦上,一股子腥膻之气,让人实在没胃口。
    周祈挖着下面的面片子吃,就着每张食案都有的腌萝卜和霉豆腐。
    “老大,你不吃肉?”陈小六一眼看见。
    周祈把碗推过去,陈小六乐呵呵地把羊肉舀走。老大什么都好,就是太馋……
    “今日是腊月初八,听说如今民间都兴食粥。那粥用白米、粟米、黍米、薏米、红豆、红枣各样米豆,放上糖熬两三个时辰,只熬得米果尽烂才出锅,讲究的临吃时还要放些松仁、胡桃仁、糖栗、榛瓤之类,又暖,又甜,又香……”周祈咂吧一下嘴道。
    边上吃得本来很香的陈小六、赵参、段孟等人都突然觉得嘴里的馎饦没味儿了。
    陈小六惯常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大,你该买个宅子了。你看这甲部十二支的支长,只有你和冯老大在营房住,人家冯老大可不是因为没宅子,只有你……若有个宅子,买两个奴仆婢子,想什么样的汤粥吃不到?”
    赵参、段孟都缩着脖子用看英烈的目光看陈小六。
    周祈也歪着头看他。
    陈小六声音低下来,却依旧英勇地把话说完:“……那个,这回圣人发了腊赐,老大,你别买什么名驹宝刀这些没用的了,买个宅子吧,啊?”那目光宛如牧人看自己失群的小羊,口气则像老母亲劝一意孤行的女儿。
    赵参咬咬牙,也加一句:“就是,就是。”然后不等周祈发火儿,就火速转了话题,“你们腊赐的钱,准备怎么花?”
    这是个好话题!本来装死的几个都加入进来,热烈讨论。有要整修家里宅子的,有托人捎回老家的,有要给新妇攒聘礼的,有攒着当孩子束脩的……
    要说周老大这点最好,不拿兄弟们的抽头,谁该多少就多少,间或还把自己的拿出些来补贴家里穷的,一说就是“反正我光棍一条,自己花也是花了”,故而兄弟们都信服她,也故而才劝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过日子的小娘子啊!
    周祈本来要敲到陈小六脑袋上的竹箸没有敲,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碗里捞已经凉了的馎饦片子,这帮傻子还惦记腊赐呢,那无头男尸案若动静太大,传扬开来,却破不了案,京兆固然吃挂落儿,难道亥支能讨到好?今年这腊赐啊……
    周祈放下竹箸,推开碗,接着回廨房雕琢那份年终奏表,顺便等京兆府那边的信儿——不知道昨晚找到那方斯年没有?
    “你看你,小六,惹得老大不开心了。”赵参比较心细。
    陈小六看看周祈的背影:“别胡说,我们老大是谁?胳膊上能跑驷马大车,肚子里能撑拉粮货船的人,会为这么两句话不开心?老大在想那无头裸尸案呢。”
    “哎,哎,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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