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篝火不大,可一靠近,立时便熏热扑面。
    狄烻又不知从哪里拣来两根酒盅粗细的长枝插在地上,扯开腰间的系带,接下自己的大襖挂在上面。
    这意思不言自明,谢樱时觉得双颊又开始发热,火一熏更觉得烫人,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意,躲在那幕帘似的大襖后探头张望,见他只穿着件中衣背身走远,又心虚地缩了回去,也动手开始解肩带。
    刚才那下扑在水里,她上身的衣衫全湿了,索性内外一件件都脱了下来,先将他的大襖披在身上,然后才把自己的衣衫架在火边烘烤。
    一口气拾掇好,坐在火边,把他的衣衫裹紧,闻到上面那种特有的气息,忽然觉得格外安心。
    美中不足的是,上头没有了药膏里的茉莉花香,不过也难怪,隔了这么久定然早用完了,回头想法子去置备些药材来,就是不知道这里的花种是不是自己惯常喜欢的。
    正想着,河那边蓦地里传来击水的哗响,谢樱时闻声刚抬起头,就看一尾体型肥大的鱼扭着身子跃出水面,“啪”的落在碎石遍布的河滩上。
    狄烻就站在那里,一手仍然负在背后,另一只手握着根几尺长的枝条,目光游游地在水里逡巡。
    很快,只见他眸色落定,手上的枝条促然挥落,轻快地打在近岸的水面上。
    随着抽击的响声,又一尾鱼像刚才那样跳出水来,落在离之前那尾鱼不远的地方。
    谢樱时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陡然醒悟他其实并不是用击水生浪的法子把鱼打出来,而是用枝条直接打在鱼身的筋脉上,只要力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能让鱼自己跳出水来。
    这手上功夫的高明简直让人咋舌惊叹!
    她看着他站在那里,一副悠然之态,手上的枝条随性而动似的四处抽打,鱼儿一尾接着一尾地蹦跳而起,简直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有这手功夫却不早使出来,现下却在这里显摆。
    谢樱时叹服之际,不由自主又生出一股被人愚弄的气恼,先前落水时听到的那声笑忽然又像在耳畔响起似的,耳根子又开始发烫。
    原来那不光是在笑她狼狈,更是在笑她那副当真下手去捉的样子,简直蠢笨得厉害。
    她有种想上去质问他的冲动,戏弄人就这么有意思么?
    然而才刚起身,就心中生怯了,甚至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于是又颓然坐了回去,咬唇坐在那里,恨恨瞪着他在紧束的中衣修饰下愈显精干挺拔的背影。
    没过多久,那一小片岸边就堆满了扭动蹦跳的活鱼,粗略看看,竟有三四十尾之多。
    像是觉得差不多了,狄烻随手丢下枝条,拣了两尾不大不小的,就地在河边刮去鳞片,开膛破肚后,洗剥干净拎了回来。
    他目光在谢樱时身上略停了下,没有说话,将鱼穿好,搭根横架,放在火上烧烤。
    没一会儿工夫,鱼肉的表皮便泛起一层焦黄的颜色,油脂滴滴答答地落进火堆之中,发出“嗞嗞”的声响,炙烤后特有的香味随之扑面而来。
    谢樱时晨间没吃东西,又走了一早上,这时候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看着渐渐烤熟的鱼,习惯性地双唇抿动,空空的肚腹中也搅出肠鸣。
    虽然声音细微,但狄烻显然听到了,拿过一条烤得差不多的递到她面前。
    谢樱时也不推辞,接过来张口便咬,刚离火的鱼肉依然烫嘴得厉害,她也不在乎,闷头吃得津津有味。
    鲜香酥脆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尽管没加佐料,也谈不上半点烹调的手法,可那种醇美的味道却好像是她从没吃过的珍馐佳肴,恨不得把舌头也吞进去。
    她越吃越停不住嘴,转眼间就将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吮了吮手指,打出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目光微转,发现狄烻还在看着自己,深邃的目光仿佛这会子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只是始终没言语。
    谢樱时想起刚才自己的吃相,脸色一窘。
    这样缄默的注视让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又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看……看什么?”她终于受不了,先开了口。
    狄烻入定般的眼眸微动,从她身上转向焰头渐小的篝火:“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了。”
    口唇微动间,语声也低沉轻缓,与其说是劝诫,倒更像是关切的嘱托。
    谢樱时砰乱的心轰然一震,悸悸的像那晚拥着他的感觉,没有默然也没有反驳,低眸乖巧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又是默然相对,谁也不说话,只有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应着心跳。
    不知什么时候,狄烻的目光又转向身旁的少女。
    她裹着他的衣裳,襖衫太过宽大,穿在她娇小的身上有些不像样,可又莫名说不出的可爱。
    他看着她低眸不语,眼珠却一刻不停地左右游移,双手拢在衣袖下,手指却伸出来,孩子气十足地一下一下揪着云纹的缘口。
    狄烻凝着那纤细玉白的手指,有一霎的怔然,回神时已对上她笑意嫣然,又脉脉含情的目光。
    “你刚才打鱼的那手功夫,是跟什么人学的?”
    谢樱时的确很想知道,尽管清楚狄烻自小便在皇甫家,但这功夫十之八.九不会是外祖教授的,否则以老人家对她的疼爱,早就拿来哄自己开心了。
    狄烻目光移过她如画的眉眼,还有长而浓密的睫毛,视线慢慢垂落:“很小时候在中州,家父教得一些认穴窍门和内功心法而已,其实算不上什么功夫。”
    “那……能不能教我?”
    她一脸求知的兴奋,身子也向前探着,望他的眼神透着期待。
    他唇角微翘了下,像有些无奈,不着痕迹将另外那条熟透的鱼从火上拿下来,搁在旁边。
    “以前说过,那些内功心法你练了有害无益,至于认穴的窍门,也就是一两句话,全靠自己勤加练习。”
    说来说去还不是藏藏掖掖不肯教,不就是怕家传的绝技被人学了去么?
    谢樱时撇了撇唇,倒也无所谓,借着话头又问:“你们中州什么样,好玩么?”
    少女柔腻的声音仿佛就覆在他耳畔,这份突如其来的好奇更让人意外。
    狄烻眸光微抬,看她由抱膝改为盘腿,整个人像又凑近了几分,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那双明亮的眼眸说不出的澄澈,似乎还隐藏着一丝狡黠。
    “西北边城,自然比不得中京和广陵。”他语声又沉了两分,眼底的神光变得漠然悠远,“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回去过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
    “……”
    谢樱时有点不满意这回答,但凡谁提起故土家乡总有一番思念不舍的情怀,他却好像陌生得很,甚至不愿多提的样子。
    大约是自小便在颍川长大,后来又戍守洛城,漂泊在外,除了父母兄弟之外,乡愁反而淡了。
    她有点不甘心,轻蹙了下眉道:“我才不信呢,天下九州,万里山河,每一处都有各自的好,就算比不上中京和广陵,总也和洛城差不多吧。”
    顿了顿,脸上盈起花朵般娇艳的笑,又带着些怯怯地求恳:“以后,你带我去中州瞧瞧好么?”
    话刚出口,就看狄烻眉心一蹙,双眸凛然看过来,登时醒悟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别样暗示的意味,俏脸登时红透,头也低了下去。
    正寻思怎么遮掩,耳边却听到狄烻低沉悦耳的声音:“好,若有机缘,就带你去看一看。”
    第58章 心花怒放
    带她去中州看看。
    这还是狄烻头回亲口答应她一件事。
    虽说和期盼中的话还差得老远, 但也足以叫谢樱时欢喜半天了。
    她想腻在他身边多呆一会, 返程的路上故意寻东摸西, 等满载而归地回到营中时天已经黑了。
    当值巡夜的兵士见她和军中主帅在一起,不禁有些奇怪, 但没敢多问,接过手来拿了东西,径自都去了。
    谢樱时不想回灶房,也不想到秦烺那里,心中舍不得跟他分开,可又没法明说,一路闷头不言声,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
    没过多久, 就到了狄烻在做中军行辕的院落。
    听说那里本是地方州衙所在,但大半都已在战火中坍毁,残存下来的只是后进很小的一部分。
    “今晚先在这里歇吧。”狄烻停住步子开口。
    谢樱时心中暗喜, 想着不能答应得这么干脆, 于是故作矜持地推却:“不用了, 要是扰到你就不好了。”
    她一边说着, 一边觑他脸色。
    “想去你表兄那里?”狄烻也望过来,带着意味深长的审视。
    “不是!”
    谢樱时冲口否认,连连摇头, 语声嗫嚅道:“嗯,我穿着伙头军的衣裳跟你在一起,方才那些人……眼神已经不对劲了, 要是再看见我从这里出入……说不定会对你生出闲话来。”
    这说辞让狄烻哑然失笑,眼瞧着她双颊飞起两片红晕,营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娇艳。
    “进来吧。”
    他丢下这句话,已转身走上残断的石阶。
    谢樱时吐了吐舌,没再说话,默声跟在后面。
    第二次来到这地方,刚一踏进门,她心跳就有些加速,前一晚的情景历历在目,又仿佛自己根本就没离开过,恍神间那种让人心头萌动的感觉还在继续。
    狄烻一直不说话,领着她绕过天井,从斜侧的木梯走上二楼,打开廊底那扇门,拿火折点燃灯烛,泛黄的光在室内弥散开。
    谢樱时好奇地四下环视,发现这里倒是出奇的完好,跟下面的破败截然不同。
    屋子不大,也没有多余的东西,除了靠天井的那面窗外,就只有一张木榻和里面靠墙的两只箱笼。
    她正猜想这应该是狄烻的房间,就发现箱子后面还有只竹篮,里面趴着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咦,你还带了猫儿来!”
    她一阵惊喜,几步走过去,蹲在篮边查看,果然就是自己在洛城见过的那只白猫。
    那小东西大约之前睡得正香,这时被惊醒了,扭扭身子抬起头,半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喵”声叫了一下,又把头埋进身子里。
    这懒洋洋的样子有些不寻常,叫声也透着虚软无力。
    谢樱时蹙眉回头:“它怎么了?”
    “不晓得。”
    狄烻把薄纱灯罩笼在灯台上,也走进蹲下.身,在猫身上轻抚:“自从来到南疆便一直这样恹恹的,说病也不像病,或许是水土不服吧。早知道,或许不该带着它……”
    他最后那句像在自言自语,轻叹了一声,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撑着膝头站起身,打开箱笼拿出两件衣裳搁在床榻上。
    “今晚你就在这里,衣裳是新的,讲究换吧。”
    “那你呢?”谢樱时不由自主地追问。
    狄烻已毫无迟疑地转过身:“早些歇着吧。”
    房门随即掩闭,属于他特有的那种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也很快在廊间隐没无闻。
    “真没趣,就不能多说两句话么?”
    谢樱时撅唇嘟囔着,再回头时,发现篮子里那刚才还自顾自酣睡的小东西竟然醒了,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猫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每天看着他还不如睡大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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