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想父亲不日便要来洛城,若真生出什么事来,到时不好交代,于是硬生生忍了这口气,只回瞪了对方一眼,便起身拉这谢樱时退到旁边,没跟那些市井泼皮站在一处。
    领头的校尉也没再搭理他们两个,目光冷寒地环视四周。
    众人都不敢正视,纷纷抱着脑袋垂得更低。
    之前摇骰的中年博头走上前来赔笑:“各位军爷前来,小的有失远迎,还请包涵,本坊是正当经营,在官府备有凭信的,未知军爷此来……”
    那校尉没看他,目光仍在众人脸上扫掠着。
    “正当经营是不会寻你们麻烦的,可若是窝藏逃兵,通联沙戎奸细,那便是死罪了。”
    这话让众人都心头一凛。
    沙戎人凶悍野蛮,连年在边境烧杀掳掠,百姓苦不堪言,向来视为仇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谁若是勾结沙戎,妻儿邻里都要受株连,几乎与忤逆犯上无异。
    众人互相暗觑着,背地里都在猜度,生怕这狗贼就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那博头继续陪着笑脸抱拳:“军爷说笑了,本坊正当经营,也不是寻常小店,全国各地皆有分号,向来奉公守法,怎会做出这等事来?”
    说着,朝赌案后比手:“我们东家昨日正好从中京来,还请军爷赏几分薄面,有什么怠慢之处,稍时请到后厅奉茶赔礼如何?”
    他蓦然提到“中京”,让谢樱时心头一凛。
    之前她就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赌坊主人眼熟,现下虽然依旧想不起究竟是谁,但可以确定是在中京见过的。
    对方该是易容改扮过的,但想不起前后究竟还是叫她抓心挠肺。
    尤其赌案后那双眼也一直在暗觑自己,更让她浑身不自在。
    秦烺这时挨过来悄声笑道:“怎么了,你跟姓狄的那般熟络,还怕他手下几个提刀扛枪的不成。”
    “滚!”
    谢樱时没瞧他那张笑容猥琐的脸,又往后藏了藏:“小心点,那个自称主人家的识得咱们,别是存心设的局,专门引你上钩。”
    秦烺闻言一诧:“认识咱们?你见过……”
    话没说完,右手靠墙的人堆里忽然骚动起来。
    一名衣着邋遢的汉子栽倒在地,双眼发直,口中涌着血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领头的校尉抽刀上前,嗤的一声挑开他衣袖,就见臂肘上方三寸处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
    谢樱时也暗暗吃惊,这果然就是天德军的徽记,官兵不分职衔高低,身上都有这个刺青,连外祖皇甫尚明都不例外。
    那便是说,狄烻身上也应该有。
    明明不该是琢磨这种事的时候,她却莫名生出一种急切想一睹为快的念头。
    那边领头的校尉俯身撕去死尸易容的面皮,翻看了几眼,起身对那博头冷笑:“还有什么话说?”
    那博头面色如常:“军爷容禀,赌坊的规矩,向来不问客人的来历出身,这人如何混进来的,小的委实不知,还请军爷明鉴。”
    “还敢狡辩,我才刚认出这厮,他便立时自尽,是想包庇谁来?”
    那校尉又冷哼了一声,随即挥手喝令:“来啊,赌坊查封,把一干人等全都带回军府!”
    “且慢,这位军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直在暗觑谢樱时的赌坊主人忽然开了口,好整以暇地比手向后堂示意。
    他脸上分明没有怒色,还带着点春风和煦的笑意,那双眼中却凛着深沉的逼视,就像潜伏的猎豹一般,随时准备扑上来。
    那校尉竟被他看得略有怔忪,干咳了两声,点头随他走进后堂。
    这人深藏间微露的气度,让谢樱时更起了疑心,正纳罕究竟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对头,两人很快又从里面转了出来。
    那校尉脸上再没有半点倨傲,眼中反而有惧色,清了下嗓子。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都带回去!”
    旁边的兵士同声答应,连拉带推,将众人押出门外,鱼贯排着长队去了,连谢樱时和秦烺也不例外。
    “累殿下受惊,属下等罪该万死。”
    人一走干净,旁边几个博头伙计立时叉手呵腰,神情恭肃起来。
    “这有什么惊不惊的,就是狄烻领兵来了,也吓不到本王。”
    长乐王高昍鼻中轻呵,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这么一出也好,本王算是看清了一件事。”
    “殿下是说……”
    “啧,狄烻在天德军也有好些年头了吧?”
    旁边的博头眼珠子一转,赶忙随声附和:“是有好些年了,如今皇甫尚明年事已高,早没有统军的锐气,若是再离了狄烻,天德军便有机可乘!”
    高昍眼中精光陡亮,垂向赌案上那只倒扣的碗,伸过手去慢慢翻开。
    扣在里面的不多不少,正是六枚棋子,黑二,白四,泾渭分明。
    他不由撩唇呵笑:“到底是谢氏女,果然好本事,这才配做本王的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谢樱时:做我的夫君,首先,功夫一定要比我好;其次,得有一只喜欢我的猫→_→
    第37章 郁郁晚烟
    二更时分, 瓦檐上传来淅淅沥沥的嘀嗒声。
    天开始下雨了, 木棚内的霉晦气息立时显得更浓。
    这里一盏灯也没掌, 营火的光亮从土墙透风的破洞中照进来,映得四下里忽明忽暗。
    两名神情严峻的兵士手按刀柄来回巡视, 几十个等着问话的赌客各自蜷在角落里垂头丧气。
    只有谢樱时叠翘着双脚,靠在小山似的干草堆下,口中衔着根芦柴棒,貌似若无其事的一脸悠然。
    但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烁难定的隐忧。
    干涩的推门声“吱吱嘎嘎”的响起来,像透过皮肉磨蹭得人头骨发麻。
    一众赌客都打了个冷颤,悚然蹲直了腰板,见是军将模样的人走进来, 立时慌不迭哭天喊地地叫屈求饶,但随即就被兵士的呵斥声压了下去。
    谢樱时一听脚步动静,就知道来的是那个胡人阿骨。
    她也赶忙坐直了身子, 把芦柴棒吐到一旁, 使劲揉了揉眼角, 搭着脑袋把脸埋在膝腿间。
    “果然在这里!”
    那脚步径直朝她走过来, 转眼就到了近处,一张嘴的口气倒像是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了落难倒霉的淘气孩子似的。
    谢樱时没接腔,故意装作正自抽泣的样子耸着肩背, 酝酿好情绪之后,缓缓仰起头,脸上已是俏目泛红, 泪光星闪。
    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阿骨粗悍的脸上也立时软和下来。
    “胡闹,你去赌坊里凑什么热闹?”
    “不是我要去,表兄只说带我上个好玩的去处,谁知……”谢樱时咬着唇委屈,抬袖装作抹泪。
    “谁知去了那种地方。”阿骨替她接了后半句,摇头叹了一声,“罢了,罢了,幸好大公子还不知道,别只顾着哭了,快快随我出去吧。”
    说着,刚要伸手去扶,转念想想这是少主看中的女子,连老夫人也首肯了,不论早晚,日后必然是少夫人,尊卑有别,失仪不妥。
    谢樱时原也没打算叫人扶,自己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外走。
    刚一出门,立时便有人上来撑伞伺候。
    雨不算大,夜风徐徐拂在脸上,鼻息间倒也清新起来了。
    她心胸一畅,暗地里庆幸狄烻此刻还不知道,但心中还是不踏实。
    “不知大公子现下……”
    阿骨一听便知道她的意思,低声道:“大公子不在府中,这会子正在路上,估摸着也快到了,你那表兄在正门外备了车,事不宜迟,快快随他回府去吧,免得稍时撞上。”
    别看是个面目粗疏的胡儿,心思倒通透,难怪能得狄烻的信任。
    看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谢樱时甚是满意,装作破涕为笑,“感激”地冲他连声道谢。
    阿骨却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怠慢了她,要亲自送出去,她却执意不肯。
    女人家遇到这种事的确太过尴尬,加上脸皮子薄,不想再叫跟着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也不勉强,只把她送出草料场,指明道路,又送了把伞。
    谢樱时走过一进院子,才终于松下那口气。
    刚转进旁边的长廊,就听前院人声陡然喧闹起来,脚步声也是一阵杂乱。
    该不是狄烻来了吧?
    怎会那么不巧。
    谢樱时鼠儿嗅到猫似的悬起心来,思量着前路走不得,四下里也没个躲藏的去处。
    情急之下只想着绝不能叫他看见自己,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拿余光朝上瞟,瞅个没人在意的当儿,便丢下伞,纵身跃上廊檐,借着雨势混沌,隐没在夜色中。
    她一路小心翼翼,循着有遮有拦的地方折回头,心想先离开这里,然后再从另一条小路绕过去找秦烺。
    不多时,便寻到个合适的地方,外面是条僻静的巷子,也没兵士提灯巡夜。
    谢樱时没敢犹豫,当即跳了下去。
    万没想到,人还在半空里,背后就传来不急不缓地马蹄踏响,还有人高声喝问:“站住!什么人?”
    谢樱时背心一凉,差点没站稳,几乎脚一沾地就下意识地扭头望过去。
    几名矫健的骠骑从转角处奔出来,中间那个没穿甲胄,一袭窄袖宽摆的黑袍,身下骑跨的是匹与袍色全无二致的黑马。
    霎时间她整个人便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嗡响的耳畔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他勒马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摒退旁边的骑兵,垂眸望过来。
    他沉峻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怔诧,雨水滑过眉眼唇鼻间略显冷硬的线条,目光更显得炯炯,夜色中如星光般莹亮,又说不出的扑朔迷离,原本熟悉的审视间分明透出别样的深意。
    谢樱时针刺似的一颤,恍然觉得无地自容,扭头奔进雨地里。
    “站住!”
    “慢,不必追了。”
    狄烻抬手喝止,凝望着那背影纤柔的人越奔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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