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明天要与顾同志一同过元宵,陶湘这一晚就兴奋得有些睡不着。
    白日睡了太久,她本就觉意少,索性披上袄衣点了蜡烛盘腿坐在床下一块毯子上,开始扒拉床底下的那些东西,煤炉取暖燃起的淡淡炭烟在她身旁轻袅飘荡。
    左不过就是几个大木箱匣子,大部分用来装着原身的财物体己四季衣衫,陶湘随意翻查了下,发现并没有被挪动碰触的地方,显然在她昏迷的时候没有人来动过。
    剩下的就是一些买了还没吃动的糕糖点心瓜果肉铺,这些将她的床底塞得满满当当。
    陶湘先前受惊晕厥,由此正月里大部分时光都躺在床上休养,因此也顾不上祸祸这些贫瘠时代少见的昂贵美味,余了不少下来,硕大的食匣子里几乎未动。
    乍见到眼前堆积着的琳琅满目,陶湘一下子来了兴致,顺手从包袱里捡了块手帕,东翻西选开始趴在地上兴致盎然地挑拣起明天同顾同志一起逛灯节时要吃的东西来。
    看看这个不错,瞧瞧那个也好,陶湘跪坐在食盒子旁越整理越精神,神采奕奕挑了半宿……
    不同于生活闲适的陶湘,人丁稀零的陶家此时却无比孤寂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屋内摆设凌乱,灶台柜面上浮了一层薄灰,造饭生火的炉子也随意摆着,无丁点人气的房子竟比外头寒冬腊月天还要更加寒凉。
    显然可见,陶家叔婶俩已很长时间没回过家里了。
    之前陶家叔叔在外头找活干时与竞争的盲流起了冲突,被陶兰所指使盯梢的小红兵当械斗典型抓了个正着,刻意关在学习班里久久不放。
    唬得陶家婶婶很是着急上火了一阵,涕泗横流地拉下脸面四处去找人求情。
    然而四处碰壁没求来个结果不说,她也逐渐自顾不暇,手心烫伤的伤口开始大面积溃烂,连累整个人高烧不退,不得已只能住进最便宜的卫生所治疗,每片药都要数着铜板花费。
    这是住进诊所的第五天夜晚,病情稍有好转的陶家婶婶独自躺在简陋的通铺病床上默默流泪,再不见往日尖酸霸道的脾性。
    唇角干得起了皮,但床头的杯子里却一滴水也没有,她并没有能照顾她的人。
    医院逢年过节也难得冷清,旁边数个空床位上只睡着两个病人及他们的家属,此起彼伏的呼噜在空旷的病房里打得震天响,吵得人越发心神意乱。
    也不知是遭了什么报应,流年不利得很,陶家婶婶目光恍惚地想着。
    她从孤身在外的陶湘想到叛逆造乱的陶兰陶光荣,又从被关的丈夫想到手里仅剩下的家当钱,脉络便在心底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是陶兰这个小贱妮子!一定是她在报复!
    联想到在火柴厂流言四起的换子传言,陶家婶婶喘着粗气全凭内心一口气强撑着床坐起,她眼珠不停转动着,目光愈渐愤恼怨懑,如同淬着无法言喻的悔怒。
    这么多年竟养出来了只白眼狼,所有的事情肯定都与陶兰脱不了干系。
    此时的陶家婶婶还不知道陶湘给他们寄了封信件,而那封千里迢迢寄来的加急信如今却是在陶兰的手里……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冬雪暂停, 地上却仍积攒着厚厚的冰雪。
    屯里的道上有不少人握着铁锹铲雪,“唰唰”声杂乱闯入梦境。
    陶湘拥着厚实的棉被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便只觉得浑身暖和有力, 看来昨晚的半饭盒药汤确有奇效。
    今儿正月十五元宵节恰巧是个好天,天边露出了久违的冬日阳光, 晒得地面的厚雪反光又刺眼。
    只是气温还算不上高,呼吸间都是刺凉的寒意, 但起码光线明媚。
    按时新的阳历, 眼下正是二月初,显然离下地播种的阳春三月不远了。
    西厢外头陈阿婆正与人说着什么, 陶湘打头一听,莫名觉得女声有些熟悉,又细细听了几句,这才认出原来是陈家母女俩。
    院里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忙着过节看灯会的日子, 往日里的那些婆婶今日并没有往西厢这凑,便就只有陈家母女上门。
    陈丹桂之前在西厢帮忙照顾陈阿婆时与陶湘闹了许多不愉快, 后来又涉及□□、煤炭被毁的事, 关系已然僵得不成,而这回她们腆着脸上门, 正是送元宵认错来了。
    说是打着对陶湘道歉的旗号,但其实更多的还是冲着陈阿婆而来。
    “唉她姨婆,丹桂这孩子都给俺惯坏了,先头还说是要送来伺候您的, 结果不添祸都算好的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跟自家小辈一般见识……”
    陈家婶子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陈阿婆面前说了许多软话,还狠狠痛骂了陈丹桂一顿,里子面子都给阿婆做足得很。
    不得不说她的这一举措十分有效果,倒说得陈阿婆不好意思起来,想起侄孙女总归是侍候了自己一段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当下她便安慰道:“瞧这说的,丹桂还小着呢……”
    陈家婶子笑得抿起唇:“也不小了,等过两年就打算给她看人家……”
    照理说陈丹桂过了年二十的岁数已称得上大龄,搁屯里结婚生子的也大有人在,但陈家婶子还想将这个女儿多留一留,谁叫家里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需要照顾。
    寒暄了几句,见陈阿婆态度和煦,陈家婶子忍不住打听起赵家房子的事,那可是独栋的四合院正屋,青瓦砖墙地方宽敞,羡慕的人不少。
    陈阿婆都不知道应付过几波人了,当下只草草扯过话题,想着晚些时候再询问下陶知青的想法。
    眼看四合院里的双方还有的聊,陶湘也不着急出门去洗漱,索性披上夹袄斜靠在床头,举着木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至于外头提及的赵家房子,她也早已有了打算,那间房子自己绝不会再接手,甚至之前付出的定金与□□欠条也必须一分不少的地拿回来,免得便宜了别人。
    原身这头长发生得乌黑油亮,再加上许久未剪,层层叠叠馨软地散落在背后,千勾百搭蜿蜒缱绻已然长及腰际。
    念着下午与顾同志的约会,陶湘特意从床底下翻出了首饰匣子,里面除了原身父母的镯子项链、大钞手表及粮副食品本外,还有许多漂亮的水晶发卡与头绳。
    堆得整个匣子显得分外堆金叠玉。
    发饰等物都是城里头小姐用的,精致是精致,就是太华贵了些,并不适宜在这个偏僻的山屯里拿出来用。
    陶湘琢磨半晌,还是打了退堂鼓,重扎回原来的素头绳,又懒得将面前的匣子重新塞回床底,便顺手都收进了空间里。
    朴素的双麻花辫衬得她下巴尖尖,脸上的婴儿肥已悄然退去。
    这段时日陶湘肉眼看着孱瘦了许多,但这根本无暇于她的貌相,甚至身段也开始凸显。
    时间漫漫,陶知青避而不见,饶是陈家婶子有再多话也说完了。
    陈家母女俩站在院子里,眼看西厢的门一直没打开的动静,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待下去。
    幸而刷陈阿婆好感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陈家婶子又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留下一碗滚肉元宵就先行带女儿打道回府了,只道以后有机会再找陶湘赔礼道歉。
    见人终于走了,被堵在隔间里憋了许久的陶湘也总算可以出来,她不是爱计较的性子,但跟不喜欢的人也热络不起来,尤其双方还闹过矛盾。
    “陶知青起了?这里有一碗元宵给你热热吃了吧?”陈阿婆用手触碰着灶台上的一小碗元宵有些爱不释手,边上灶锅里的红薯粥翻滚着麦香。
    家里早已没有了猪肉荤腥,而陶湘早些时候拿回来的富强粉也用来做春节的面食汤团用了个干净,当下陈家婶子拿来的这碗元宵真是救急,也勉强算是给陈家应了过节的景。
    老人家眼睁得很用力,原来她那完好的一只眼睛不知何时漫上了一层阴翳,黄白黄白的浑浊体萦绕在棕色的瞳孔周围,视力已然不大好了。
    因为陈阿婆低埋着头,走到近处的陶湘便也没察觉。
    自己哪里会吃陈家婶子母女俩拿过来的吃食,陶湘当下只摆了摆手,眼神望向旁边的冒着热气的木锅盖:“不了,肚里胀紧得很,怕吃了积食,我随便喝几口粥汤就好,元宵还是给阿婆和果果吃吧……”
    她说的不是假话,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期间也没有下来解决排泄问题,像得了便秘一般,肠胃着实不太舒服。
    况且若真想吃汤圆,陶湘大可自己买面粉回来做。
    算算时间,也到了去镇上领取新津贴粮票的一个月,有固定的的收入总是让人觉得安逸欢喜。
    “阿婆,我今天下午要去趟镇上,到医院看看黄知青,顺便要是办事处开门,再领些粮食……”陶湘装作自然地开口道,“可能会晚点回来。”
    这些都是要紧事,陈阿婆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想到尚未出现的赵家男人,老人家依旧有些担心,怕陶湘独自出门再遭遇什么不测。
    陶湘却是要心定一些,她自然也怕,但料想赵家当家应该不会蠢到在这风口浪尖上露头,更何况还有顾同志的陪伴,当下连连答应陈阿婆会早些回来,对方这才松口。
    “对了阿婆,还有件事……”陶湘打定主意,同陈阿婆开口道,“隔壁那屋我看着晦气,还是不买了吧,定金我准备去找老支书要回来……”
    赵家的房契与陶湘的三十块定金先前都被双方存放在公证人老支书那里保管,纵然陶湘执意反悔,但如今老支书既许了诺,讨要回那钱应该也不成问题。
    这件事出钱的陶湘做了主,陈阿婆得到准信,便知道往外头该怎么说,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高兴。
    于公于私,老人家还是希望陶湘能同她们祖孙俩住在一起,毕竟家里的日子有了陶湘的帮扶,眼看是好过了许多。
    谈话间,果果一直坐在门槛上十分安静地听着,小手里玩捏着一根响炮。
    这是陶湘从县城里特意给她买回来的炮仗,果果玩得十分珍惜,屋里还剩下不老少,小小的人儿存在感低得很。
    陶湘端着红薯粥走回屋里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稚嫩的脸:“果果乖,等姐姐去镇上给你带些苞米果和麦糖回来……”
    都是小孩子爱吃的零碎,果果一听眼都亮了,下意识抿起唇角甜甜地笑了起来,模样懂事乖巧,却也让人可怜心疼。
    然而好不容易打点好陈家祖孙俩,但这一天陶湘到底还是没能和顾同志去成镇上。
    当陶湘裹着件黑袄背上箩筐往屯外走时,尽管脸和脖颈都用大红围巾拥上,看起来仿佛毫不起眼,但仍是被屯口许许多多社员认了出来,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哎!陶知青!身体好了?”
    “陶知青也去镇上吗?跟俺们一道走吧……”
    镇上的元宵节晚上开始,旮沓屯有不少人正准备启程好早些去抢位置,屯口到处都是人。
    赶牛车的大爷抽着陶湘之前给的大前门,一脸热络地想请她上牛车,而陶湘好不容易借着牛车满员而拒绝,之后又被同样预备步行去镇上的屯民邀请一道走。
    眼见几乎大半个屯的人都要去镇上,陶湘懊恼地几乎都能预想到今天晚上五步十步就能遇见个熟人的场景。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站在人群远处身姿笔挺的顾同志,对着乡亲们干笑了两声:“不用不用,我就去菜地那摘两颗冬菜……”
    陶湘的声音莫名有些大,像是刻意说给某人听的,只见那厢顾同志听见动静敏锐地望了过来。
    互相对视一眼,陶湘没有久留,皙白的双手紧了紧胸前的背篓带子,率先往空寂无人的菜地那边走去。
    顾同志很快也跟来了,来的时候陶湘正背靠着菜地边枝杈繁多的枯树,单脚撵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显得有些懊恼。
    “失算了,今天好像很多人的样子,咱们怕是不能去了……”
    陶湘抿着唇,脸颊处鼓起的颊肉幼嫩又白,像是筛过数次高级面粉后做的白团子。
    “没关系。”
    顾景恩低头看她,忍不住捻了捻手指,想起曾经还没下放过来时吃过的母亲亲手所作的酒酿圆子。
    真像!
    他敛手斜靠在陶湘旁边,脸上却破天荒带了抹笑,其实能同陶湘在一起,无论干什么都好。
    闻着身旁男人传递过来的微微身体热量与一股熟识的药草木香,陶湘起初还不太好意思,后又不自主散发思维想到了那天山洞里吃的烤鸡。
    如此一想,她嘴里口水津津,忆起自己一晃又是许多天没有吃肉了。
    回想山道隐秘处的那窝野山鸡,陶湘主动拉住了顾同志的手,仰起笑脸来露出星润水眸:“走!带你去吃鸡!”
    这一晚,陶湘没能和顾同志看灯会,吃野鸡与野蛋倒是吃了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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