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们说,他的爹爹死了,阿宣一愣。
    不可能,爹爹没有死!娘亲说了,爹爹只是有事,他去了别的地方,路途太远暂时回不来的,他很快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和娘亲团聚,也和阿宣团聚。阿宣咬着牙直勾勾地盯着跟前佩白玉环神色矜贵而冷漠的少年,滂沱泪珠直往地下掉,大颗大颗的很快渗入了泥地里。
    “大哥,这狗娃子还在瞪你!”一个少年怪叫起来。
    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将所有梨花酥一股脑塞到了大嘴巴里,面面相觑对视着,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拿阿宣是问。
    阿宣双眸血红,突然撑臂立起,直勾勾地往那贵介少年身上撞去。
    少年一动未动,右臂五指握住腰刀,阿宣的铁头快要撞到他的身体时,少年侧身避让,伸手矫捷,阿宣如同一支不能回头的开弓之箭矢,不知道撞到了何处,四下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和嘲讽。
    “小狗娃可是真憨!”
    “喂,你哥哥我在这里,再来撞呀!”
    阿宣停了下来,目光在他们扭曲狠戾的脸孔上一一逡巡而过,瞥见自己四散的书本,和掉落了无数碎渣的梨花酥,阿宣的眼睛再度充斥着血红,小拳头捏得几乎出血。
    他看准了那面前,配腰刀,神色冷漠轻蔑一言不发的少年,两只小脚用力蹬地,再度朝他生猛撞去。
    不管能不能撞到他,不管能不能,他们那样说他的爹娘,就是不行!
    但阿宣的衣领却又一次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这一次,隐隐有将他往上提拽的稳固的力量,这令阿宣呆了呆,愣愣仰头,只见到来人若削凿而成的下巴,肤色白腻,玉白广袖裳服上缀着几朵深深浅浅的柏影。阿宣呆滞了半晌,“魏公子!”
    魏赦把他提了起来,拎到跟前,蹲跪了下来。
    阿宣摔了一跤脑门上磕红了大片,魏赦的眼色瞬间变得沉郁,“我说过,受了委屈告诉我,午时我在,为何不说?”
    阿宣身后数丈之处,是魏赦白日所见那扮相儒雅贵气的少年,此际正一动不动,用一种冷静而轻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与阿宣,他腰间所配之刀,魏赦今日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是南直隶都指挥司千户之子。
    阿宣擦去眼角的没来得及干涸,丢人地让魏公子撞见了的泪痕,垂头,小声道:“娘亲会担心。她也……打不过他们。”竺兰就算知道了,面对如此强权,她也只会没办法,阿宣知道,也许说出来娘亲就会改主意,让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也知道,那会让娘亲为难。
    魏赦沉了一口气。这小孩儿和他娘亲一样倔强固执,令他总是忍不住便涌起没道理的心疼,他生来无父,魏赦又何尝不是,他由人欺凌辩驳无门,魏赦又何尝没有体会。
    他抬手在小孩儿的脑门上点了一指,“背过身,不许看。”
    阿宣听话地立马就捂住了眼睛,表示绝不偷看。
    魏赦慢慢地直身,朝那群欺人太甚的少年走了过去。
    这些只不过是学段长了阿宣数年的师兄,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少不更事。魏赦从前干过的混账事也很多,但不包括以多欺少、盛气凌人,更不包括出言辱及他人亡父、戳人之疮,确实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们纷纷惊骇于魏赦的出现,这个男人不但相貌俊美,身材高颀,从通身的气派亦可知,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眸色与阿宣一样于怒恚时会泛着一股如血色的灼红,甚至更甚。
    他们唯其马首是瞻的少年,则按住了腰刀,他们指望着这少年来解围了,少年果然站了出来,不愧是他们的大哥,他与魏赦对峙着冷冷道:“你是他什么人,与你何干?”
    魏赦的腰间缠着一条绳索,适才从船上下来时,顺手斩断了捆在腰间的,他解绳索的动作从容而缓慢,令人无法想象这是打架前的起手,魏赦睨着那少年,将麻绳拴于右腕之上,嗤笑:“今天以后,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就知道了。”
    魏赦这声“王八羔子”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在场少年无一豁免,他们怒不能遏,嗔目揎拳,围攻而上。
    阿宣捂着眼睛,听到后面持续传来嗷嗷惨叫的声音,好像有什么破空而起,噼里啪啦的如二踢脚爆裂般抽在肉上,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嗷叫声。阿宣好奇无比,想偷偷张开指缝瞄一眼,可是魏公子又不让,阿宣只好严严实实地继续捂着眼睛。
    一阵哭天抢地的惨叫过后,风平浪静,阿宣听到魏公子那冷静而又讥谑的低沉嗓音响起:“好了,可以回头。”
    阿宣立马张开了十指,一回头,只见那些少年全被魏公子用一条船绳绕着一棵大柏树捆了一圈,他们仍在不断地挣扎哀嚎着,脸上全挂了彩,衣裳也破破烂烂穿了好几条口子,连同那最为矜贵傲慢的少年,也被一视同仁地绑得很不体面。
    “喂,你到底是谁?”
    魏赦朝着迈小短腿拼命朝他奔来的阿宣,正冠,理襟,待他奔至抱住自己双腿,魏赦垂手轻摁阿宣的毛茸茸小脑袋,盯着那少年。
    “从今起,这个便宜儿子,我魏赦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高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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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白鹭书院从立学以来, 以博雅、厚德闻名于大梁, 其书院山长与诸位名宿大儒, 无一不是奉院训如圭臬的人,板正不阿,严肃从教, 因此书院学风可想而知是一股严肃八股之气。
    而白鹭书院取生, 往往极是注重天赋, 若无天赋, 后天苦学到足可以过乡试的水平, 也足以入院再进修。如千户之子李哲,本不欲入学,不喜欢束缚, 反而因为有几分聪明头脑, 被父亲和严山长强押着入书院,心头憋闷赌气,从不向好。如他一般的人在书院有不少, 比如他的这群跟班小弟。
    而他们这群人,则有一个共同的崇拜对象,那就是魏赦。
    曾以一己之力败坏学院门风, 被严山长亲自逐出门墙的传奇人物,白鹭书院后山崖壁之上所刻的三百条院规,被他用刻刀与漆毁去了大半,现只剩磨损得犹如破壁残垣的巨石横亘于上,忍受着十多年来风刀霜剑无数次催逼。而他们每每逃学潜入后山, 几乎都会在那片遗址之下瞻仰片刻。
    所以于他们而言,魏赦就是他们的先行者,是纨绔膏粱的模板,浪荡子弟的典范,无不仰慕至极。
    李哲吃惊地望着魏赦,一双眼睛瞪得比阿宣还要大,这时,被捆缚的少年们一个个僵住不动了,也纷纷用一种错愕的神情盯着魏赦。
    魏家是江宁乃至整个南直隶首屈一指的大户,“万户侯”之说绝非浪得虚名,魏赦曾祖魏宏道以国子监祭酒起家,祖父投笔从戎,因追随先帝有从龙之功,由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跃而至超品爵位,食邑两万,魏家于魏赦之前可以说个个龙章凤姿,天生贵胄。论名望家声,论权势地位,江宁谁人不慕?
    李哲羞愧难当,万万没想到,这几日因为得到了先生夸赞被奉为神童的下贱狗娃,竟是魏赦之子,不禁涨红了面颊。
    阿宣也惊呆了,“魏公子……你要做我爹爹吗?”
    魏赦一手压住阿宣的前额,拂低了他额前一绺杂毛,阿宣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小小的嘴巴立即扁了起来。他虽没有爹爹,但爹爹还是亲生的好,魏公子也是很好的,但他不是阿宣的亲爹。
    魏赦走了过去,几名少年都瞪大了眼珠盯着,大气不敢出,李哲更是脸上的羞愧尽数消失,露出了困愕之色,魏赦探手向少年腰间,抽出了少年腰间所配玉刀,嘴角嘲讽一勾:“你爹千户李玄礼最好把刀,我少年时与他结义兄弟,既长了一个辈分,今天代他教训你,以叔父之名亦不算过分。”
    没有想到他竟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李哲白皙的少年面庞又是羞惭一红。
    魏赦左手抚刀兵,右手五指掐住了刀刃,众少年都吃惊地望着他的手,一双肤色如雪的手,食指修长骨肉匀亭,看起来仿佛是舞文弄墨、抚琴插花的,谁知,他竟发力,轻轻一折。
    向来李哲引以为傲、削铁如泥的宝刀,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崩断龙吟,刀刃从中断折两半。
    众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看向痛失爱刀的李哲。李哲咬牙不语,又是心痛又是郁闷。
    魏赦将断刃随手掷入泥里,垂眸,直直地凝视着少年:“知道阿宣是什么人了?”
    少年们从惊恐之中回过神,立马异口同声:“知道!”
    “还动他吗?”
    “不敢了!”
    魏赦用剩余那截断刃划开了绳索,几个少年软趴趴如烂泥般倒在了地上,一直到魏赦从容地抱起阿宣离去,依旧膝盖发软起不来。
    末了,他们齐刷刷看向那少年,充满了担忧和后怕,“大哥,还……还弄他吗?”
    李哲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地面上的两截短刀,忽道口中发出一道叱骂:“废物!废物!”
    “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去找阿宣的麻烦,从今以后,都给我对他毕恭毕敬的当少爷宠着,谁要是再犯,那便是与我李哲过不去,我誓让他有如此刀!”
    ……
    小阿宣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魏赦的右臂上,哭过的小脸还红彤彤的,等出了柏树密林,天色已将暮未暮,残阳余晖斜渡碧水,沿水路而上便是宿楼。但魏赦却没带阿宣回他所宿之处,而是将阿宣拐出了白鹭书院。
    “魏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魏赦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暗的光影之下,魏赦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扬,却看不太真切,阿宣只感觉到抚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愈来愈温暖了,令他忍不住再次鼻头一酸。
    魏赦道:“今日起我认你为子,你便唤我义父。”
    此前,高昶有意将自己儿子认魏赦为义父,魏赦丝毫没予以回应,儿子终归是亲生的好,何况高昶那厮不过是笑话他清心寡欲罢了。他连童子身都没送出去,多出一个孩儿心下不免尴尬。这几年不在淮阳时,他将四方之义士,率五湖之昆仲,操心劳力的时候似乎永远也不完,其间倒也不乏有人为了巴结替他献上美人。
    魏赦绝非柳下惠,能对着美人坐怀不乱,半丝邪念也无,他少年时混不吝的,自暴自弃,调笑过的姑娘多了去了,不过从他某日昏睡之后醒来那时起,对这样的念头似乎淡了。倾城丽色的佳人,在他眼底突然间一如河畔堤草般不值一提,没有一丝兴致了。
    如今竟然想认阿宣为义子,这更是一个意外,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为了什么。
    阿宣懵懵懂懂,奶声奶气地问:“义父是什么?”
    魏赦瞥了他一眼,有点恼:“就是干爹。”
    他是好意。这小孩儿还太小了,没有亲爹的护持,单凭他那个柔弱的母亲,难免他以后不会受到更多的非议和欺负。
    小阿宣犹犹豫豫的很不干脆,倒像是不肯一般,令魏赦更是懊火,心道不要正好也算了,阿宣却又开口:“干爹。”
    这小子……魏赦嘴角一翘。
    “走,干爹给你买糖吃。”
    他双臂托住阿宣的小翘臀,一路抱着小孩儿出了书院侧门,巷道黑漆漆的,长路燃着数百盏飘摇的绢纱灯笼,夜色勾勒出桂堂画楼之影,于湖水荡动的清幽声里岑寂。
    走过这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长道,魏赦甚至听见了小阿宣的呼噜声,他趴在自己的肩头一动不动的,像头小小的爪牙锋利惹人爱怜的幼兽。他突然之间思及他被那么多少年围攻时,那股倔强的作困兽之斗的韧劲儿,与自己竟是一模一样。也许正是因此吧。
    他竟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这小孩儿很讨他的喜欢。
    “魏公子。”不知走了多远,阿宣模模糊糊地醒了,四下里灯火熠熠,流光溢彩,是阿宣全无见识过的辉煌烂彻,四周在无数的鱼龙灯的映照之下亮若白昼,焰火簇簇,朗照夜幕,驱散了长夜黑暗,而自己,仍然稳稳当当地靠在魏公子的怀中。
    见他闻言朝自己挑了下眉,嘴唇动了一下,阿宣仿佛才想起什么,立马乖乖改口,“干爹!”
    魏赦心满意足,将阿宣抱到一个泥人铺子旁,热闹磅礴的游龙舞狮队游弋而过,阿宣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人远远离去,才终于转眸,“要是娘亲也能看见就好了!”
    魏赦一笑,摇了下头,令老板给他拿了两支糖泥捏就的不倒翁,给阿宣一手一支舔着吃。
    不过,经阿宣提醒魏赦也想了起来,他沉下了脸色:“阿宣,我们俩的事,不能告诉你娘亲。”
    阿宣舔着小糖人,一派天真地问:“为什么?”
    “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你若说了,我就不能当你干爹了。”
    阿宣一顿,却不说话,魏赦皱起了眉,“若我不是,凭什么给你出头,还给你买糕饼吃?你娘亲可买不起梨落斋的梨花酥。”
    阿宣护食,抱住了糖人:“不,阿宣不说!绝对不说!”
    魏赦笑了下摸摸他的后脑勺的毛,松了口气。
    这小崽儿的娘亲比他还要护食,若是知道他背地里干了这种欺哄小孩儿的勾当……魏赦突然背后一凉,甚至能想象得到竺氏放下砧板扛起菜刀追杀自己的凶蛮样子。
    过了这茬,魏赦见他彻底缓过来了,只望着那片煌煌的火树银花眼也不眨,魏赦更加放了心:“李哲他们为何欺负你。这几日都这样吗?抢你的糕饼,打你的人?”
    阿宣一听,乌溜溜大眼顿时又委委屈屈地冒出了泪光。
    魏赦从没有感到作为一个父亲该有什么样的责任感,但现在他见不得孩儿受委屈,怜爱之心爆棚,“你说,义父为你做主。”
    “先生说,阿宣是神童。他们就来……欺负阿宣了……”
    那群少年,最是不干人事的,书院里出了什么先生钟爱的人才,必是他们刁难的对象,再加上小阿宣从前身后没有靠山,软糯可欺,被李哲盯上了也不足奇怪。只是他们不该说他娘亲做皮肉生意,不该说他死了父亲没人要。
    魏赦眼眸微眯。
    幸而小孩子忘性大,有了糖泥娃娃,已忘了今日受的委屈和苦头。魏赦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嘴角缓缓翘了起来。舞狮队走远,人潮也慢慢散去,魏赦抱起阿宣,于夜市买了无数糕饼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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