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轻轻飘落到窗前。
    那桐木窗上雕着精细的花纹,窗前是一绘着山水画的小瓷瓶,瓷瓶里斜斜插着一枝纯白色的小花。
    雪花轻飘飘的落在小花那被风吹得颤抖的花瓣上,仿若在冷风中瑟缩。
    木窗上放上了一只手。
    那手白若暖玉,哪怕在寒风中也透着莹润的光芒。
    木窗被这只手轻轻关上。
    手的主人轻轻碰了碰那颤颤巍巍的小白花瓣,似是传出一声仿若低吟的轻笑。
    “哥哥!”一声清脆如铃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木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冷风也灌了进来。
    进来的女孩儿约莫才刚刚及笄,略圆的小脸上是甜甜的笑容。头发被梳成双平髻,樱花珠钗固定,两鬓垂下两缕发丝,剩余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配上樱粉色的长裙和偏白的绣花鞋,自成一派天真之态。
    “莹儿又忘了。”窗边那颀长的白色浅淡身影轻轻转身,唇边的笑容透着些许淡然的无奈。
    “该唤作皇兄的。”
    那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弱冠之年,眸若窗外雪,眼似夜中星。万千词汇无法形容他风华之其万一。
    他的手里还捧着那小瓷瓶,雪白的衣袍上是点点墨染似的纹路,他那未束冠的鸦羽长发仿若要与衣袍上的墨融为一体。
    容莹再看一次她还是忍不住心想:这风姿,真不愧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
    容仪垂眸,鬓边的发丝轻轻落下,划过他仿若玉雕琢的脸庞。
    他把花瓶又放回了窗边,没有开窗户,那玉一般一节一节的手指轻轻碰着小花瓣。
    力道轻柔,可那花瓣好似被他欺负的惨了,颤颤巍巍的,看起来可怜的紧。
    容仪见此,嘴角抿起的笑意更真实了些,睫羽微微颤着,眸中是暖暖的柔色。
    容莹瞧他这幅温柔至极的表情,揶揄笑道:“皇兄对卞姐姐可真是一往情深啊……”
    “莹儿。”容仪轻轻呵斥,虽是呵斥,可那淡若水的强调倒像是温柔的安慰。
    “以后万不可再胡说了,我与卞姑娘清清白白。万不可毁了卞姑娘的清誉。”
    容仪轻轻垂眸,他靠在窗边,看着花瓶里的小白花,眼里好似有着星星点点的光。
    容莹一见他这幅要划清界限的样子就烦的紧,“皇兄说什么清清白白呢!你天天护着她的花儿,还说不是放在心上的!”
    容仪无奈,“莹儿……”
    容莹噘起粉嫩嫩的小嘴,嘴里嘟嘟囔囔:“皇兄都不与妹妹我说你与卞姑娘的故事,还说不是一往情深……”
    原是醋了。
    容仪轻笑摇头,轻轻推开木窗,寒风凛冽,吹进暖入人心窝的房间内。
    雪花也轻轻飘了进来,颤颤巍巍落在容仪的长睫上,发丝上,他的模样在雪的衬托下看起来更像是雪仙儿一般的人物了。
    容莹忍不住看呆了。
    直到容仪那低缓温柔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他轻轻垂眸。
    容莹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哥哥,以往的哥哥虽然对谁都很温柔但是都是有距离的温柔,眸子都是淡淡的。
    可现在的他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里,整个人都发着温暖的光。
    “什么?”容莹忍不住接话。
    “幼时,母妃带你我二人去凌云山上香,可还记得?”
    容莹懵然的摇摇头。
    容仪笑着摇摇头:“你那时的年纪太小,不记事。”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哥哥就是在那时遇到卞姐姐的对吗?”
    “那时父皇刚刚继位,朝政不稳,母妃作为父皇最受宠的妃子不免被盯上。”容仪轻轻碰了碰小花瓣,把它上面的小雪花抹掉,“我被劫持,被丢到了凌云山。那时还下着大雪,如今日一般。”
    “哥哥……”容莹看了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里难受的紧却不知说什么。
    “又忘了,是皇兄。”容仪温和的笑着,“都过去了。”
    容莹看着那淡若仙的模样,忍不住靠过去轻轻伏在他肩头。
    容仪没有推开,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那日醒来我便在一个山洞里,救我的是个小姑娘。她告诉我我发热了,还……帮我暖了身子。”容仪说到最后声音有些不太自然。
    容莹却没发现不对劲,依旧伏在他肩头静静听着。
    “我记得我那时哭得极其严重,那小姑娘就跑到外面给我摘了个白色小花逗我玩。”容仪摸了摸那小花瓣。
    “如此被她照料了三五日,我被母亲寻到时承诺必有重谢,却……寻不到她了。”
    容莹抬头,瞧见哥哥望向窗外,那双眸子里清晰的印着雪景,白色的雪好似融进了他的眸中。
    “所以卞姐姐就是当年救了哥哥的小姑娘吗?”
    “不知。”容仪苦笑。
    容莹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出现在哥哥的脸上。
    “如何不知?”
    “那日我见卞姑娘的绢帕落在假山之上,便帮她取了来。她……送了我这小花。”
    容仪垂眸,看着瓶中那仿佛沾了玉露的小花,眸光放远,似是在回忆。
    “那便是了!”容莹很高兴,从容仪肩头起来,摸了摸小白花瓣,“卞姐姐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儿呢!皇兄刚好也是第一美男!你俩正好相配!这是天赐的缘分!”
    “莹儿……”容仪无奈,他刚想说还不确定让她不要出去乱说坏人姑娘清白,那刚刚合上的木门就又被打开了。
    准确来说,是踹。
    冷风灌进来的第一瞬间容仪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来不及多想,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把容莹从窗口推了下去。
    窗口下是浓浓的积雪,人掉进去根本看不到身形。
    容莹在感觉到全身冻僵的时候意识才反应过来,她刚想叫,却听到室内的声音。
    是铁甲行走间的声音。
    “十皇子是吧?”很粗哑的声音。
    “正是。”哥哥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出尘。
    “我们陛下已经夺得了天下,狗皇帝已经自刎金銮殿,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
    那声音很冷,可再冷却也比不上容莹心底的冷。
    夺得天下?狗皇帝?自刎?
    容莹整个人都仿佛冻僵在了雪里。
    等她意识清醒浑身没有一丝暖意的时候她才僵硬着身体从窗口爬了进去。
    室内是未散的暖意。
    驱散了容莹身上的寒却驱不了她心底的寒。
    她整个人呆坐在木质地板上,发髻已经乱了,身上是滴滴答答的水,发髻上的樱花珠钗也少了一只。
    容莹却没有一丝反应。
    良久,她从地上爬起,看到窗上那瓷瓶里的小白花,颤抖着手去摸。
    她手里死死抱着还剩最后一丝哥哥余温的小瓷瓶,苍白的手上青筋暴起。
    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地上,就好似小时候蜷缩在哥哥怀里的模样。
    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
    容仪被带到了牢房里。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快到他甚至无法为自己仅剩的亲人安排。
    容仪被关在地牢内,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天,他所在的牢房内一扇窗户都没有,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他的精神紧绷着。
    周围的牢房里每天都会传来打骂的声音,他不作理会。
    每天送来的食物都是馊的冷的,他也不作理会,只是会稍微喝点粥而已。
    他得活着,他必须得活着,他还有妹妹需要保护,他还没有确定卞姑娘是不是他的救命恩人。
    容仪靠着这么一个念头,死死撑住了不知多久。哪怕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来羞辱打骂他,哪怕渐渐的那些人会把他放出去让他做些低等下人才会做的粗活。
    容仪清楚,在这种地方,骄傲矜贵是万万不能展现出来的。
    他日益沉默寡言,玉似的双手渐渐布满冻疮红痕。狱卒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再多的羞辱他都受了过来。
    他需得活着。
    他必须活着。
    心里的伤疤已经流脓,他把它补了又补,就当不在意。
    可是怎么能不在意呢。
    从京城第一公子到最低贱的阶下囚。
    谁都无法忍受的。
    他却生生挺过来了。
    容仪感觉时间似是过了好久的。
    他挺到现在,却被最后一根稻草生生压垮。
    是容莹的尸体。
    容莹是活活饿死的。
    她被扔进了牢房里。
    容仪崩溃了。
    他抱着容莹喃喃自语。
    好似疯了一般。
    狱卒都传,这下好了,这位第一公子怕是得自刎了。
    有人说,自刎了也好,自刎也比现在活受罪也好。跟着他那狗皇帝爹去了也挺好。
    容仪也觉得挺好。
    他的骄傲被生生碾碎成泥,到现在的筋骨也已经被生生打碎。
    他唯一的念头,他唯一的念想,他的妹妹也没了。
    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理由也没了。
    容仪循规蹈矩了半辈子,他其实是不甘心的,他抱着妹妹已经发臭的尸体想着,我该轰轰烈烈的死去的。
    我合该轰轰烈烈的死去。
    第一公子,活着轰轰烈烈,死了也合该轰轰烈烈的。
    他魔怔了似的研究着自己该怎么死,精神好似清醒。
    后来他就真的清醒了。
    因为他的另一个希望来了。
    卞流光被关到了他的隔壁,那倾城的姑娘坚强得很,哪怕都要哭出来也要安慰他。
    容仪是不在意的。
    反正都要死了。
    可她却把他叫过去,悄悄地把一支已经蔫儿了的小白花塞进他的手里。
    小花的花瓣快要散了。
    容仪的心却好似被这小花渐渐治愈了。
    他抬眸,那双哪怕在没有光的地方也能散发着点点星光的眸子看向笑得灿烂的姑娘。
    她瘦了好多,身上单薄的衣裳也松松垮垮的,但那小脸依旧是倾国倾城,眼睛也亮晶晶的。
    真好,她还活着。
    容仪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坚持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悄悄的,小心翼翼的,捏住了手中的小白花。
    他想,他需得护她一辈子才好。
    后来容仪发现自己不用护,因为有另一个男人死死护着她。
    第一次见到周帝的时候是即将要被斩首的时候。
    那时的卞流光已经被封为美人了,她在宫里是头一份儿的独宠。
    容仪是不怕死的,他甚至是渴望死去的。
    第一公子没了骄傲,合该去死的。
    没了骄傲,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他知道自己要死的,所以他跟旁人不同。所有人都在求爷爷告奶奶,哭得满脸是泪,唯有他面无表情,那双眼睛依旧亮若繁星。
    容仪知道周帝在他的面前,他没有抬头去看。看不看已经无所谓了。
    可那人却过来了。
    明黄色的袍子在他的视线里出现。
    这是熟悉的颜色。
    容仪依旧没有抬头。
    可那人却叫他抬头了。
    他听从了。
    周帝长得是容仪从未见过的类型,人人都说十皇子貌若潘安,可容仪却觉得眼前的人比他好看多了。
    这是他的仇人,他合该恨他的。
    可惜恨不起来了。
    周帝被那眼神一看,那眸子暗下来,转身就走。
    黄袍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容仪也不在乎。
    可他没想到的是,周帝把他赦免了。
    几百几千人中,独独赦免了他一人。
    容仪的心情说不出开心还是如何,他想着自己可能可以多护着卞流光一段时间了。
    琴阁很破。
    根本就不像是个风雅之地。
    就是个普通的小木屋,后面还有个小院子而已。
    雪渐渐大了起来。
    木屋里别说是地龙了,就是一盆碳都没有,冷到骨子里的寒气。
    容仪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温度,他把破败不堪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又拿木板遮住木屋里漏风的地方。
    这才渐渐像样。
    他在这里住了数日,只有每天送饭菜的太监,其他的人一律没有。
    那饭菜比之前吃的好了些,虽然还是冷的,但是好歹不馊了,在嘴里含热后勉强可以下咽。
    容仪每日都是这般。
    没有事情可做,也没有任何消遣。
    他也不在乎,找了个土坯自己用雪化水做了个土制瓷瓶,然后把已经零落的白色小花轻轻放进去。
    这天,雪渐渐小了些。
    也有别的人来了。
    是卞流光。
    卞流光如今的模样好似已经回到了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
    飞天髻把她的青丝高高梳起,上面斜斜插着几根玉簪和金步摇。她身上的衣服用的布料是极好的,既轻薄又保暖。她身上披着一件大裘,帽子边沿是一片毛茸茸,衬得她的小脸愈发精致。
    她胖了些。
    容仪向她行了礼。
    卞流光皱眉,想上去扶,又不敢,“殿下……”
    “慎言。”容仪抬眸看向她,那眸子里的星星点点依旧是亮亮的,虽是训斥一般的话语气却温柔的紧。
    卞流光根本无法拒绝这种眼神,她急急移开视线,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交于他手。
    “这是最好的桐木琴。”
    “多谢。”
    很疏离的对话,却因为容仪那温柔的双眸变得有些暖。
    卞流光觉得暖透了。
    她匆匆又放下一床被褥和一件看着就暖的大裘,道了句下次再来便走了。
    容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中,白茫茫的雪映在了他的眼眸里,那眼眸亮的不像话。
    两人谁都没有发现那假山后明黄色的身影。
    翌日容仪就感觉到自己被针对了。
    他的被褥被人泼了水,饭菜被人踢翻,那泥做的小瓷瓶被摔碎。
    小花被人碾过的,上面还有些尘土。
    容仪默然,他蹲下身,那双粗糙了许多的手轻轻扶起一朵花瓣,拂过它上面的尘土,把它们一片一片的捡了起来。
    然后放到了自己的随身香囊里。
    再一日,那香囊就不见了。
    容仪也被宣召了。
    他身上破旧的白衫与眼前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完全不符,可他却淡然的,挺直腰杆进去了。
    周帝坐在最高位。
    那一身威压死死压下来,容仪却无半点反应。
    他俯身下跪。
    这是他在宫里学到的第一件事情。
    他跪了良久。
    跪到双腿发麻也没有动一下,头也没有抬一下。
    他不知道周帝现在在做什么,也不懂周帝今日的目的。
    他只是安静的跪着。
    跪到倒地不起。
    容仪隐约见是看到明黄色的身影的。
    那身影在他眼前一直晃,他看的眼晕,突然一巴掌扇了上去,周围似是多了些什么窃窃私语他也不知道了。
    等他昏睡醒来清醒的时候,一太监传旨,告诉他他需得好好准备一下明日的迎接番邦外国的节目。
    哦,这是想在别国面前好好羞辱他呢。
    容仪不怕。
    他喝了药就睡下了。
    翌日醒来烧未退他也不发一言。
    等他抱着琴走上大殿的时候才稍稍有些清醒。
    周围的人都用惊艳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长身玉立,一身白衣恍若画中仙,眸若雪,唇似霜,是个十足的美人。
    那一曲震惊了所有人。
    包括周帝。
    容仪弹完,还未下场,便失去了意识。
    这下周帝该如愿了。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他醒来后还是在那小木屋里,周边没有一个人。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喝药,就被太监传唤过去了。还要求抱着琴。
    之后便是雪地的一曲,也让容仪的身体彻底的坏掉了。
    容仪看着卞流光哭到不能自已的模样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几分心碎。
    自己的心,该是没了吧。
    容仪回到木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了。他却能每天听到门口有几个太监宫女天天说着陛下如何如何宠卞流光,对卞流光如何如何好。
    容仪觉得有点好笑。
    却又莫名的放松。
    周帝这么个傲慢的人竟然都让人跑他门口秀恩爱了,对卞流光估计也是真爱吧。
    真好,有人可以好好护着她了。
    容仪觉得自己该走了。
    妹妹还在黄泉路上等着他呢。
    他觉得自己还是得走的轰轰烈烈些。
    于是他叫了周帝来。
    雪中走,还挺浪漫的。走之前再见一面九五之尊,也挺好的。
    雪越下越大,渐渐埋没了他的身影,毒酒渐渐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疼到他无法呼吸。
    容仪抓紧了自己身下的雪。
    他身体温度低到雪都觉得是温热的了。他意识渐渐模糊,在意识最后消失之前,那明黄色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不许死……”
    是周帝的声音。
    却与往常的傲慢或威严不同,是容仪从未听过的悲戚。
    好似一个绝望的孩子。
    “朕不许你死!”
    已经痛到说不出话的容仪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摁在一个温热的地方。
    周帝怎么了……这个问题已经不能再使容仪动了。
    在大雪中,这个惊才艳艳却不到半辈子的少年悄悄的走了。
    雪更大了。
    雪花渐渐把人淹没。
    形成了一个人型的雪雕一般的的形状。
    好似是两人,一人以绝对的保护姿态把另一人死死护在身下。
    雪停了。
    ……
    周历一年,周帝浑浑噩噩不上朝,天天酗酒,抱着一个已经臭掉的尸体不放。朝堂不稳,卞美人挺身而出,拉回周帝,后辅佐周帝,被封良妃。
    周历三年,良妃诞下一皇子,周帝赐名见仪。
    周历五年,良妃诞下一公主,周帝赐名念仪。
    余后几年良妃所诞其子名中必有一“仪”字,令各种考古历史学家深深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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