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昭手上青筋,一根一根显现出来,药汁荡起一圈一圈细小波纹。
    ‘啪’药碗回到桌上,药汁四溅,溅出的药汁在桌上蠕动,颤抖着蠕动,凝练成圆色黑珠。
    “褚青娘,女子为夫家开枝散叶,原本就是妇德之一。”
    “我丈夫早死了。”
    魏文昭心里一滞盯紧褚青娘,褚青娘面色平淡看着药碗,碗上热汽慢慢变得浅淡,预示着温度降低。
    “你是正妻,竟然落胎,让别人如何看待思颖?”魏文昭再问。
    褚青娘抬手试了试碗边,还是有点烫,嘴里不在意的回道:“我都快做外婆的人了,不想再要,有问题吗?”
    屋里再度沉默起来,魏文昭微微眯起眼睛,静静看着褚青娘。褚青娘则好像没有这个人,只是盯着药碗。
    药碗的白汽轻轻袅袅若续若散。
    谭芸芬挪脚取来一把扇子‘唰’的打开,对着药碗忽扇忽扇扇风,一点袅袅白汽,被迫贴着黑色药面然后消散。
    “褚青娘,你不怕本官再次封锁映霞苑。”魏文昭声音低沉而阴冷。
    褚青娘盯着药碗,嘴角溢出一点轻蔑笑容:“魏大人知道‘黔驴技穷’四个字吗?”
    抬起头,褚青娘脸上讽刺意味更重:“拜魏大人所赐,时至今日我是朝廷正二品伯爵夫人,西域皇商,京城都知道我对魏大人心有怨念,如果魏大人再次封锁映霞苑,你猜京城会是什么反应?”
    是的,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褚青娘跟各勋贵夫人交好,后边这张关系网,即便是魏文昭也惹不起。
    ‘忽、忽、忽’‘吱、吱、吱,’扇骨似乎不堪重负,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褚青娘阻止谭芸芬泄愤般扇扇:“好了。”
    谭芸芬停下扇子收起,褚青娘伸手端起碗,温度已经可以了,曲臂放到自己嘴边。
    “褚青娘!”魏文昭断呵。
    青娘停下动作,但也仅仅是停下,药还在唇边。
    魏文昭胸口微微开始起伏:“是,时至今日,本官拿你无法,可褚童呢,他是本官的儿子,本官……”
    魏文昭话未说完,褚青娘端着药碗,抬眼仇恨的看向魏文昭,一字一句:“魏文昭,是人都有不能忍,你可以试试我的不能忍在哪里,试试我会不会和你鱼死网破!”
    愤怒像燃烧的地狱冥火,泛着青色火焰,看似不烫却灼烧灵魂。
    竟是这样恨吗?魏文昭心颤了一下。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褚青娘确实有和他鱼死网破的能力。
    但魏文昭是谁,他是国之重卿天子爱臣,不是泥捏吓大的。
    魏文昭冷睇着褚青娘,屹立不动,面冷如冰更心冷如铁:“你当然会,当然敢,当年你不就抛下颖儿、云儿说走就走,你的好心都用在别人儿女身上,哪怕是吕氏的儿女!”
    “这不是我的儿女,只是你的孽种。”褚青娘定定看着魏文昭,端起药碗,一口一口看着他喝下去。
    一点褐色药汁顺着褚青娘嘴角留下来,魏文昭心里先是一空,然后一疼……事情竟是这样,无可挽回了……魏文昭定定看了一眼,转身大跨步离开。
    没人看见他眼角泪湿,只有他自己知道,伤心是什么。
    魏文昭走了,谭芸芬立刻心疼的劝:“奶奶慢点喝,别噎了。”一碗药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歇口气,慢点喝,猛喝伤身。”谭芸芬还在劝,褚青娘突然涌出泪来。
    伤身,伤她的身,还是孩子的身?
    不知是臆觉还是真的,小腹从一个点开始,针扎一样疼,然后迅速蔓延,密密麻麻都是针扎的痛感。
    娘,我疼,我疼~
    “呕”一声,褚青娘吐出来黑汤汁,然后弯着腰使劲吐,吐不出来就用手指扣嗓子。
    “奶奶!奶奶!”谭芸芬一边急、一边哭、一边替褚青娘拍背,不是当娘的,谁知道这切肤之痛!
    青娘一边哭一边呕,眼皮和鼻尖儿都红彤彤,像冻过的红萝卜。眼泪沾满脸,一遍一遍往外呕,呕到最后不知呕的是药汁还是苦胆。
    褚童散学,背着书包回来,看见魏文昭满脸肃杀从映霞苑出去,他愣了一下,拔腿往院子跑往娘屋里跑。
    屋里谭芸芬在哭着帮褚青娘拍背,褚青娘一遍遍哭,一遍遍呕,呕到只剩下一点清水,还在呕。
    地上一大滩黑褐色药汁。
    第二日,许松年架着马车送褚童上学,下车时褚童把一个荷包递给许松年:“娘心情不好,许叔能帮我去街上买些小玩意儿,哄娘开心吗?”
    许松年揉揉褚童头,笑道:“哪用得着你的。”
    褚童却执意将荷包塞进许松年手里:“麻烦许叔了。”
    “你这孩子。”许松年无奈收下荷包,吆喝马车掉头往热闹街道去。
    褚童看许松年走了,才掉头上台阶进了先生院子。
    教导褚童的是为举人姓秦,在京城挺有名望,听说褚童请假有些吃惊。这孩子和他哥哥迥然不同,稳重踏实不说,最重要有灵根,不愧他父亲的血脉,真正的讷于言而敏于行。
    褚童低着头:“我哥哥去沧州,母亲日夜思念几乎成疾,学生想去街上找点小玩意儿,逗母亲开心。”
    这孩子自从入学,从没请过假,秦先生想了想:“百善孝为先,你有这份孝心也是难得,去吧,让家下人跟紧些。”
    “多谢先生。”褚童弯腰揖手。
    出了先生院子,褚童往许松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先是去一家当铺,花钱买了一身细布衣裤。当铺伙计问:“小少爷换下的衣裳典当不?”
    上好的茧绸,夏天穿通风不沾汗。
    “不了”褚童换好衣裳,因为不是定做的,稍微有点长,褚童袖子挽一叠,蹲下身裤腿挽一叠。
    当铺伙计笑着冲褚童挤眼儿:“小少爷这是偷跑出来玩,要不要小的给你介绍几处好玩的地方?”掷骰子、斗鸡,好玩圈钱的多了去了。
    “不了。”褚童拿包袱皮,包了自己衣裳出去。
    出去不远街边有租马车的,褚童租了马车吩咐:“去西桥里。”
    马车夫收了钱一扬鞭子:“驾”一声,马车‘咯咯吱吱’动起来。
    褚童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沉默,倒是外边车夫好心提了一句:“小哥儿去西桥里做什么,那里虽然热闹可乱的很,干什么的都有。”
    “亲戚在那儿。”
    马车夫就不说什么了。
    西桥里准确说都出了京城,在城墙外还有挺远,不过确实很热闹,也确实很乱。褚童从车上下来左右看看,到处龙蛇混杂,有劣质绸衫,也有一两个锦衣。
    有一个不知才收工,还是夜里没找到活儿的暗门子,大白天露了半截胸口肩膀,对半大的褚童抛媚眼儿:“弟弟来玩啊,姐姐教你~”
    褚童后退半步,劣质的脂粉刺鼻而浓郁。
    街巷被摊子占的扭扭曲曲,有卖丝线、卖馄饨的、围个小圈耍把式卖膏药的,耍蛇的,卖布的,再往前走还有个杀猪铺子。
    大约就在后院杀猪,到处漂浮着开水烫猪毛的腥臭味,血腥味、几只苍蝇嗡嗡嗡在头顶飞。
    褚童深深吸了一口,想起怀安,想起码头,想起嘉澜江,那时候他和娘相依为命,只有他和娘,多好。
    再过去有个顶缸的,好些人叫好,隔壁是吹糖人的,褚童一律没停,直到……
    “耗子药~耗子药~一包倒一窝,两包绝后患~”
    褚童眼睛一亮,抱着自己衣裳包走了过去。
    卖耗子药的还算有点良心,看买家是个半大孩子,好心道:“这玩意儿危险呢,没什么味道,不小心吃了可不好玩。”
    褚童笑得无忧无虑:“我娘当差呢,没时间,我趁着少爷上课跑出来买,娘给了十五文,你看够不够?”
    “够够,你娘给了两包的钱。”哎呦,不讲价,有钱赚,卖耗子药的高兴得眉花儿眼笑。
    褚童也高兴,收了耗子药到怀里,原路回去却发现忘了一件事:这地方虽然热闹却有些偏僻,没有租车租轿子的,而来的那辆马车早回京去了。
    褚童抿抿嘴夹紧衣裳包,迈开腿往京城走去,堪堪走到日头快正中,才走到京城边儿雇上马车。
    等到学堂跳下马车,许松年在门口等着他:“去哪儿了?”
    “去街上给娘找好玩的东西。”
    “找到没?”
    褚童低头:“没。”
    第51章
    书房里蜡烛燃了多半, 盛不住的烛泪, 顺着蜡身滚下来结成蜡珠。
    昏黄的烛光下,乌油桌面泛出昏沉暗光。桌上饭菜早已冰凉,原本鲜艳的雕花萎靡褪色,鸡鸭下边是酱色板结的油。
    魏文昭半支着额头,昏沉沉坐在桌前,手边半杯残酒, 桌上两壶空掉的酒壶。
    “谁?”魏文昭忽然警觉抬头。
    “是我, 父亲。”
    魏文昭定神看到桌前褚童:“原来是过儿,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微微低头, 食指拇指按着额角缓缓揉捏。
    “这两天爹娘不开心, 我来看看父亲。”
    “嗯, 坐吧。”
    褚童抬腿挪着坐到椅子上:“听说三妹妹也来看过父亲了?”
    “嗯”魏文昭半阖双目揉压额角,晕沉沉脑子里一阵阵泛着疼痛波浪。
    “父亲不要喝太多凉酒, 凉酒伤身。”
    “为父知道了,你上了一天课业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褚童没回答, 反而说:“我给父亲盛碗粥吧, 父亲什么都没吃。”
    魏文昭睁开微松泛红的眼皮, 撩了一眼桌面, 杯盘旁边有一钵粥。
    “嗯”魏文昭微微点头,继续阖眸揉压额角。
    褚童小心翼翼执起汤勺,一勺、两勺盛粥。那粥放了许久,下边的米粒粘稠泡涨, 沾在汤勺上迟迟不肯下去。
    褚童眼神平静,看着肿胀黏糊糊的米粒掉下去。
    魏文昭等了许久,睁眼看见儿子捏着一个瓷勺,在碗里细细搅动:“你在搅什么?”
    褚童没抬头也没停止:“粥有点稠,我替父亲搅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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