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童儿是官家公子!”
    “我天,钦差大人这是要接回去吧?”
    “废话,大人还能让自己妻、子,改成他人姓氏?”
    嘻嘻索索、嘻嘻索索,各种嘻索在背后,褚青娘听得心烦,索性往独一味去。
    离独一味还远,就能看到,独一味门口挤满车轿,甚至有些锦衣灿烂的客人,在门外排队等候。
    码头生意不好做,因为没人敢买‘钦差夫人’亲手做的饭食,可这里,想巴结钦差的太多了。
    人情世故不光魏文昭能看透,被迫历练几年的褚青娘,一样能看透。
    不想被那些人围着恭维,褚青娘远远看了一眼,抬脚回码头。
    晚上,玩了一天的童儿有点累,乖乖任娘给洗澡换衣裳。换上凉爽的小布褂,露出白藕似的小胳膊,细白的脸上蒸出一层薄红。
    湿漉漉的软发,□□毛巾包着,一遍遍擦拭,毛巾下一会儿露出小脸,一会儿又被遮住。
    童儿从间歇中,看娘脸色平静温和,眼神也和往日一样安详爱怜。
    孩子想了想,鼓起勇气开口:“娘,今天好多人说,爹爹要接咱们回去。”
    褚青娘顿了顿,又若无其事般,继续给孩子擦头发:“童儿想不想回去?”
    “童儿……”褚童有些犹豫,他想回去,可是娘怎么办?
    童儿为难了一会儿,反问道:“娘是不是不能回去,因为爹爹有新夫人。”
    褚青娘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换一块毛巾给孩子擦头发。
    原本柔软干燥的毛巾,被一块块湿意打出痕迹,扔在一边。
    童儿头上的毛巾,依然时不时遮住视线,童儿在间歇,盯着那块用过毛巾看了一会儿。
    毛巾的湿痕,像娘的泪。
    “童儿不想回去,童儿想和娘在一起。”
    欣慰酸涩夹杂在一起,拥堵在柔软的心里,褚青娘却连一个‘嗯’字都说不出来。
    谭芸芬在屋外启禀:“奶奶,陆举人来访。”
    动作一僵,褚青娘只觉得手心发凉发麻:“请到堂屋。”
    堂屋点着高高两盏油灯,昏黄的光在屋里交叠出,寂静的影子。陆举人长身而立,不过几天不见,脸色憔悴黯淡,看见青娘进来,脸上愧疚难言,不敢直视只是双手相叠,深深弯腰长揖。
    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从每一个毛孔渗入肌肤骨血,褚青娘一颗心沉到谷底。
    第19章
    月初的夜晚,看不见几颗星辰,大约起云了吧。街上只剩零星店铺还没关门,但也开始收拾打烊。有送走最后客人的,有开始抱门板出来,一根根竖起来。
    褚青娘一步步走在街上,不多的烛光,让大片黑暗,柔和出小片小片光晕。
    脑海里都是陆举人愧色,是他长揖的手,是他深深弯下去的腰。自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可褚青娘全明白了。
    虽然你救过淑媛,可我也不能拿整个陆家做赔。
    你们夫妻闹矛盾,就不要牵连我吧。
    走过一段黑暗,又有小片橘黄光,照在青娘脸上,平静中透着淡漠。
    一天三次出手,惩治鲁彩梅、文家送匾、逼陆华安坐说客。
    第一层在怀安县造势,让她没法独善其身。
    第二层斩断她亲缘。
    第三层让她退无可退。
    橘黄的光从褚青娘脸上滑过去,整个人又慢慢落入黑暗中。
    独一味依然火烛明亮,程万元正拱手和人赔礼:“实在不好意思,小店酒菜告罄,实在无法接待诸位。”
    那些被赔礼的,比掌柜还和气,纷纷拱手:“程掌柜客气,是我等慕名而来,倒耽误了打烊时间。”
    “不敢、不敢”程万元急忙抱拳笑“小店招呼不周才是。”
    有身着绸衣陪玉佩的,半笑半恭维:“可不是慕名而来,独一味、独一味,这名字气的真好,还真真是怀安县独一味。”
    褚青娘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那些言笑晏晏,黑暗里思量只有她自己知道。
    独一味终于打烊,程万元放下笑酸的脸,褚青娘从暗处走过来:“先生。”
    程万元似乎惊讶,又似乎情理之中,欠身请家主进屋。
    独一味前后狭长,他们住的院子很小,屋子便也不大。小小一间书房兼账房,迎面八仙桌,再里边一点是书桌。书桌上笔架、账册,条理分明。
    程万元请家主坐下,自己去书桌拿了几个帖子过来,一张张介绍:“江晏唐家,看中咱们特有卤味,想请咱们去江晏开酒楼,地方他们出,咱们只要卤味过去,获利对半。”
    一张古朴,画着秦时明月的名刺,放到褚青娘手边,褚青娘捡起来透着烛火,不知在上边看些什么。
    “泗滨府黄家问咱们,有没有做丝绸的打算,说是起初由他们带,咱们坐分两成干股。”
    一张淡雅色彩,画着轻绸的名刺,放到桌边。
    “胜水县程家,问咱们有没有,做茶叶生意的打算。”
    一张张或典雅,或庄重的名刺,放在桌上,粗粗看去竟有七八张。
    褚青娘把手里那张也放到旁边,听程万元继续说:“店里生意火到爆,前院客栈预定到三年后,连后院脚店也被包了。”
    褚青娘微微颦眉,这并不是好事,包的太久,真正的客人,就不会再来了。
    程万元淡笑一声,在另一边坐下:“不过都被小老儿拒了。”
    这些事褚青娘并不担心,她相信程万元眼光,只是食指从名刺上一一点过去:“不过一个钦差,能有这么大影响力?”
    普通钦差当然没有叫人,一路追随的能力。程万元展臂,给家主和自己各倒一盏清茶,决定对家主,仔细分析魏文昭这个人。
    放下茶壶,程万元摸着胡子娓娓道来:“常言伴君如伴虎,并不是所有做官的,都想做天子近臣,可他不惜休弃发妻也要去……”
    褚青娘眉目不动,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说明他对自己有信心,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钦差这个职位,并不是多高,甚至算不上朝廷重臣。可能做这个位置的,基本都是皇上心腹,做出成绩,将来大概率是重臣,甚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家主……”程万元用探寻的目光看褚青娘“明白吗?”
    “这是一个很抢手的职位,他抢到了。”褚青娘说。
    淡黄的油灯,照出程万元欣慰的笑容,明白就好:“魏大人不但抢到了,抢的还是大虞最繁华的一路,一个没有任何政绩的人,让皇上如此信任。”
    说实话,程万元是佩服的。
    “当然他也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小老儿略微跟几家管事,老爷聊了聊。魏大人出京城沿运河下来,一路不狎妓不饮宴待人亲和,吏治清明的地方予以奖励。”
    说到这里程万元顿了一下:“但也不手软,化兴府知府程知圆,正四品和他同品,说斩就斩,都没有押送京城,就地平民愤。”
    这是越矩的。
    “自律、自信、有魄力,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他还有耐心细心。整整一路过来,看似闲庭信步,却没有半分偏差,这说明他之前详细做过了解。”
    程万元长长叹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服还是怜悯:“作为男人,作为一个官员,他毫无瑕疵。”
    自律、自信,褚青娘想起那些年,魏文昭苦读的日子,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早早规划好自己未来,然后一步步去实现。
    “他逼陆举人来做说客。”褚青娘淡然开口。
    程万元一愣,又觉得理所当然,一击即中才是那位本事。抬眼看家主,见褚青娘眉目平和沉静,完全没有惶恐、愤怒、绝望,那些逼到绝处的表情。
    说实话,魏文昭让程万元侧目,褚青娘同样让他惊讶,尤其相处越久,越会发现这个女子,善良下是平和,平和下是志向,如今志向下还有从容。
    一层一层看似软弱,却柔韧如磐石。
    程万元打断心里所想,分析道:“造势、断援、最后直逼城下。”
    褚青娘没被这紧迫形势压迫,反而有几分轻松:“陆举人什么话也没说。”
    程万元:“……还是有几分风骨的。”
    有几分风骨就好,说明自己慢慢学会看人了,褚青娘淡笑。
    程万元转眼,发现家主嘴角竟然噙着浅浅轻笑,不由得提醒她:“如果魏大人是普通钦差,咱们还有转圜余地,可如今他手里捏着家主软肋,咱们却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不说怀安县这些亲情友情,还有两个孩子兼童儿,褚青娘简直满身软肋,被魏文昭捏在手里。
    如果褚青娘不肯屈服,他要带走童儿,又能有什么办法?程万元直觉叹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是刀俎,我就要做案板上的鱼肉?”褚青娘冷笑。
    看这样子,难道……程万元急忙问:“家主有什么办法?”
    一路明明灭灭,一路燥热夹着凉风,褚青娘想了许多,她转向程万元:“我从没忘记和先生的约定,褚家有十万家财时,程家得两成。”
    屋里的油灯,许久都没有灭,两个人商量许久许久,彷如一颗种子,在无人知时悄悄发芽。
    第二天褚青娘再次来到衙门,这次那些衙役再不敢轻慢,笑的点头哈腰:“褚……”
    压下夫人两个字,可是听说这位不喜欢那称呼:“褚娘子来了,小的这就去通禀。”
    不一会儿,吕颂出来弯腰请她进去。
    魏文昭这次没出幺蛾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厅:“来了,坐。”又吩咐吕颂“上茶”
    心情好就给上一盏清茶,褚青娘坐下没理会那盏茶。
    褚青娘就是老爷原配,吕颂再不敢多看一眼,上完茶就想退到院子外边去,可这次魏文昭却叫住了他。
    “就在院里伺候。”
    “是”吕颂不敢问为什么,只远远站在树下,确保听不到屋里说话。
    褚青娘心里冷笑,这是想起来自己和他,孤男寡女不适合一室。知道自己没有二嫁,也愿意给几分脸面了。
    “陆华安办事不错,这么快说服你,愿意跟我回京城。”魏文昭淡笑开口。
    褚青娘定定看着魏文昭,年近三十的他,容貌更添几分从容,比之前更能迷惑人心。
    “怎么看傻了?”魏文昭轻笑“你以前就喜欢盯着我看。”
    “是,不过有六年没看过了,这六年都留给另一个女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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