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
    第五大道20号
    00:40
    楼道内微弱的灯光透过百叶窗帘打在病床上,好似一层用明暗相间的光线精心编织而成的网,它的一面遮住了黎明,而另一面则挡住了希望。荀循躲在网的外面,既挣脱不掉黑暗,也摆脱不掉纠缠。她只能蜷缩着身体,将自己埋在病室角落的一只沙发里,眼睛躲在双臂环抱着的膝盖后面,惶恐的眼神不停的在光栅状的条纹间游离,像是找寻着什么她拿不到又丢不起的东西。那神态,惊惧得像是刚刚逃离了樊笼的小鸟,迷离的又像是不慎遗失了家门钥匙的小孩。看她那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着实令人可怜,怕是稍有风吹草动,她便会惊悸的跳起,拐愣着伤脚拼命的逃出门去。比起在史吏面前所表现出的桀骜不驯和嚣张狂野来,此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
    脚踝上的石膏早已经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崭新的耐克运动护具,高弹的尼龙绷带紧紧的包裹着脚踝,帮助跟腱减轻拉伸时的负载,柔软的足垫护住脚跟,保护踝关节降低着地时的冲击。现在,她依旧可以穿着那双白色的高筒靴,除了在用力的时候会感到丝丝拉拉的疼痛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不适了。但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的大步走路了,因为在她的眼中到处都是圈套遍地都是陷阱。
    在送走荆轩之前,孔医生曾经给她做过一次比较全面的检查,结果表明她的各项生理指标均属正常,脚伤已无大碍,恢复一段时间之后便能行走如常。但她的精神状态却不容乐观,医生建议她过了今夜之后,一定要停职休整一下。
    孔医生劝她不必太过压抑,目前的不适只是因为过度的心理负担造成的暂时症状,缓解一下压力不适的感觉就会消失。孔医生还提醒她暂时不要接受较为刺激的任务,当然也不适于接受任何形式的质询,最好静养,至于何时才能重新执行任务,那就要看她的心理状态能否尽快的恢复如常了。
    这一切看似紧张,其实平常,在荀循的成长历程当中,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风浪。荀循生得勉强,却造就了她的坚强;荀循活得凄凉,却成全了她的倔强。她继承了母亲的不屈,延续了父亲的豪放。既有狡兔般的敏感,又善狐狸似的伪装。她是特情战线的新手,却又老于暗算的无常。她野心勃勃,却为情所殇。她是冲出牢笼的飞鸟,却背负着山样的重量。她是一个爱恨交织的双性体,却又身着正邪纠结的两面装。她是一件危险的武器,却在休眠中将威力暂时隐藏。
    背对着房门,林烈端坐在椅子上,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人就像是撑在一只衣架上。他的面部表情很晦涩,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里,显得既神秘又恐怖。从他走进这间房子开始,一种诡异的气氛便跟随着笼罩在周围,悄悄的散布着不祥。
    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两个人默默的相对而坐,谁也不愿先发一言。空气很沉闷,像是死水一潭,林烈的造访犹如在河水中丢进了一块砖,沉到河底时与另一块砖相撞,水面上轻轻泛起两圈涟漪,跟着微微几次震荡。然后便停了下来,就这么冷冷的浸泡着,彼此间互不相望,甚至眼神交错,也不做任何的交流。
    荀循很木讷,呆呆的抱坐一团,像是很冷的模样。林烈却显得诉求满腔,一副跃跃欲试状。这二人好比伸在火炉旁边取暖的一双冻脚,太近,怕炭火烤,太远,冰冻难熬;想要,不敢要,怕急火浸伤了血脉,废了腿脚;想走,舍不得,寒衣破恋上了热烙,急待融合。但他们就是磨不开,就这么执拗的等待着,谁也不愿让自己显得软弱,却不想反而让场面变得更加的秀逗。
    可是无奈何,炉火暖、时间缓,脚化一分,心热一秒;火不灭,人渐燥,看似沉着,情等不了。终于,还是林烈耐不住性子,他搓了搓大手,然后用低沉的语调打破了沉默。
    “唉!”他先是叹了口气,意图是想看一看对方的反应。但是荀循沉默依旧,她死泥胎一般呆坐着,人仿佛虚脱,思维早已飘散到了外层空间去了,一时半会儿难以收回。林烈无奈,只好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接着说道: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困局啊!不觉间,我们都已经被逼到绝境啦!”
    荀循没有搭腔,像是赞同,又像是没听懂。但她没有反对,这是一个好迹象!林烈暗想,这个命衰的女人该不是在等着我替他拿主意吧!那么,从哪儿下手,如何开始呢?
    林烈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语气之中充满了悲观和彷徨,连他自己也说不情想要表达的意思,但这正好表明了他此时的心无主张。其实,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朋友,孤傲的外表不过是他心虚的伪装,而友善的宽慰,真心的相帮才一直是他假装不屑的渴望。这个一贯桀骜不驯的老兵,终于看清了自己引以为荣的独来独往,只不过是夜郎自大的无知,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这一次,他破天荒的主动敞开了胸襟,渴望获取同情、支持甚至是信任。但他心里没根,手上拿不准,他不知自己是否敲对了门。
    很自然,他能主动来找荀循,当然是把这个女人当成了自己的羽翼和拥趸,冥冥之中他认定,那张藏在台灯基座下的字条就是出自荀循之手。由此,他被自身缺憾的领袖欲望驱使着,野心像个胆小的厨子,一边做饭,一边把边角下料往自己的嘴里敛。他期待着自己的话一出口就能得到对方的响应,进而一拍即和,结为同盟。那样一来,“老枭”林烈就真的如虎添翼了,何惧尹博再舞权杖!想到这时,林烈不由得飘飘然起来,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喔!果真那样,无论是争权还是夺位,都可以从长计量!
    但思归思,想归想,林烈天生就没有特立独行的胆量。他虽然明白,现实并不等同于愿望,但一时又难以辨清前行的方向。就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使他脱离了阵列成了一只落单的大雁,空有一副宽大的翅膀,却不知自己该飞向何方。但有一种潜意识始终藏在心头,那才是他本来的主张,先找到另一只失散的同类,然后再决定是去是留,是追赶雁阵,还是停船靠港。
    因此他对时局的预判,还有着另外的一种考量。他想,没准儿,荀循会苦口婆心的劝阻,费尽口舌的疏导,竭尽全力的表明她的同情和体谅。嗯,真要是那样,我倒真的有可能作罢!其实,不管是恃强凌弱还是巧取豪夺,为的不过是想让自己比别人好过。林烈想,谁愿争就尽管让他去争好啦!只要自己能够得以保全,受点气就受点气呗!冷淡嘛!就冷淡吧!
    其实,依照林烈的情绪惯性,他的疑虑、抱怨、担心、敏感,甚至是痛恨不满,都只不过是年华老去时,对过往付出的心态失衡,对未来归宿的茫然忧患。但他不会为此而采取什么过火的行动,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敢!所以,说千条道万条归结成为一点,他最终的选择还是,逃避。
    刚才的愤懑所想,只是他的情绪释放,其中的无论哪一种可能,如果真的摆在了他的面前时,他都能够接受。林烈就是这样,思想的伟人、计划的巨人、行动的小人。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刚才预想的种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荀循对他的到访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
    林烈开始变得焦躁起来,荀循的沉默像是摆在他面前的一个平静的港湾,促使他心中那只失了桨的小船急待靠港停船。所以这一次,他的意思表达得更为露骨,就像是直接朝着对方抛出了缆绳。
    “博士不再值得我们信任了,看看他此前的表现,昏聩老朽哪里还像个能够指挥特战组织的样子?你看他今晚还有能力继续掌控局面吗?”
    荀循黑着脸,始终没有反应。林烈继续试探着水的深度,他坚信荀循会做出反应。因为,早在史吏空降六处之前,他还没有弃尹投史的时候,他就向荀循透露过自己对尹博的怀疑,并且还表达了心中的不满,但事后荀循并没有出卖他,从这一点上看,他们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于是,他接下来的话便更加大胆。
    “连御使都沥不清的一锅混水,他一个老眼昏花的僵死之人能有什么作为?压着你我一班众人这么久,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身?”
    这一次林烈欣喜的看出,荀循的眼神里似有一些轻微的波动,他认定此刻荀循看似飘忽游离的状态实则是在掩盖她内心的激烈斗争。他想,毕竟是女人嘛!说归说做归做,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怕是就没有了勇气,看来还需要再推她一把才是。
    说来奇怪,初进房间时还犹豫不决的林烈,甚至还寄希望于荀循能够开导宽慰自己,但在此刻,在荀循的沉默之下,他本不具备的野心被纵容得极度膨胀起来,现在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六处的救世主了。
    “你看看他在众人面前的表演,就像个小丑一样。秦雅的死或许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他对秦雅的监视,哼!想想都觉得恶心!”
    林烈气急败坏的抱怨似乎点醒了懵懂之中的荀循,只见她慢慢的收敛起目光,转而投向眼前这个惊慌失措已经近乎绝望的人。
    看到荀循做出了反应,林烈似乎是受到了鼓舞,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双鹞眼直视着荀循,急切的说道:
    “我们应该尽早淘汰他!趁着今晚的大好时机,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烈出乎意料的直白是他潜意识里网罗同盟者的本能,他一方面加重语气的使用“我们”的称谓,为的是向荀循发出加盟邀请的信号,另一方面他愈加露骨的表现出对尹博的不满,则是想证明他自己具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面对着似冰封渐融的荀循,林烈表现出了他极大的耐心,
    “无为等于坐以待毙,秦雅死后这里的一切就完全乱了套,陈墨、舒展这样的新人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原来六处的老人还有几个?除了你就是我!”
    林烈的语调忽然变得伤感,看得出他有着强烈的怀旧情结。不想就在这个时候,荀循突然面无表情的打断了他长篇累牍的抱怨,只见荀循两眼失神的望着林烈的身后,幽幽的说道:
    “你老啦!”
    “怎么?你什么意思?”
    荀循的话讲得突兀,就像林烈开头时一样,他一时摸不到头脑,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年轻人?”
    林烈没有计较荀循略显无理的话,反而伏下身来虚心地征求起她的意见。
    “应该向总部汇报,相信他们会采取措施的,六处目前的状态,必须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汇报?现在?我们?你的脑子还好使吗?”
    终于,林烈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女人昏聩的想法了,他对失落的预判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他想,总参的规矩无人不知,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就算你是名特工,但首先你是名军人。越级上告等同于背叛!
    “是的,我很清醒,我们应该这么办!”
    荀循的坚持,让林烈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表情凝固的望着荀循,但他克制着自己衰落的情绪,继续请教着对方,措辞之中依旧沿用了“我们”的称谓,以期不让对方有所察觉。
    “我想,或许我们应该和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对这个女人说了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所以,必须尽自己的一切努力争取她的支持,哪怕事后再想办法把她…
    此时,荀循已经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她从林烈鹰隼般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冷漠。所以,她看也不看林烈一眼,依旧语气和缓的说道:
    “我们已经谈过了,我们一致认为现在还不宜贸然做出任何可能威胁航母猎情行动的事来,一切都等到天亮以后再说吧。”
    听荀循这么一说,林烈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忙不迭的说道:
    “可我们还没谈过细节,你还不了解我的计划,怎么能就…”
    荀循完全不理睬林烈,她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嘴上喃喃的说道:
    “不,我们谈得很细,几乎了解了一切,特别是现在。”
    林烈显然误解了荀循所说的“我们”,他越发不解的问道:
    “细节?我们有谈过什么细节吗?我怎么不记得?”
    “哦,不,我是指我们。”
    荀循说着,她朝着林烈的身后点了点头,林烈不解的缓缓的回过头,一瞬间,出现在他脸上惊骇表情足以吓死一头骆驼。
    悄悄打开的房门口,无声的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他默默的站在那里已不知有多久了。来人见林烈回望时的眼中现出了惊惧的神色,于是,回手门外揿下了照明开关,楼道顶部的灯全部被他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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