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科闻声,猛地顿住脚步,慢慢抬起头来,缓声道:“余家小娘子。”
    亦珍微微福身,向宝哥儿致了新春问候,“不知可有时间,有事想与东家商量。”
    杨登科将手中的诗集交予小伙计,朝后堂一延手,“余家小娘子请。”
    他再不是那个追着亦珍叫“珍姐儿”的胖墩墩的男孩儿。
    亦珍随他进了后堂,招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待杨登科请亦珍落座,自去斟了茶端给亦珍,这才轻声问:“不知余家小娘子寻我爹何事?我爹与我娘往县外访友去了。”
    亦珍自招娣手里接过小包袱,从里头取出个小匣子来,又自里边儿拿出一叠纸笺,双手递与宝哥儿,“这是一份儿抄本,上头记载的是我祖上一位祖母融会贯通先人的经验,写下来的菜谱。”
    杨登科静静望着亦珍,并不立刻接过抄本去。
    “我想请贵店帮忙将之印制成册,然后在贵店寄售。售得的银钱,二一添做五,与贵店五五分成。倘使销路不佳,做买书的赠品,赠与购书人亦可,到时刊印的费用,由小女子承担。”
    杨登科一愣,却见亦珍眼神坚定,这才伸手接过了一叠纸笺,微微翻了翻,终是难掩自己的讶色,“珍……余家小娘子,这里头全是你家珍馐馆的招牌菜色……”
    说罢意识到自己失言,又微微垂了头。他并不曾光顾过亦珍开的珍馐馆,只是听人口耳相传,晓得她的馆子生意颇佳,很是替她高兴。
    亦珍点点头,“确实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密不可宣的独门秘方,只是很多都是湮没在乡野的法子,旁人未必会放在心上罢了。”
    想一想,又道:“实不相瞒,这菜谱留在我与母亲手中,若教有心人知道了,难免带来麻烦。可这菜谱假使传得街知巷闻,人人都晓得了,便也不值得有心人费心独霸了。”
    杨登科深深望了亦珍一眼,再不多问什么,“余家小娘子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
    “小女子多谢杨公子了。”亦珍起身,朝宝哥儿敛衽一礼。
    杨登科微微侧身避过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如此大礼。”
    亦珍不再耽搁,与宝哥儿道别,临走之前,她停了脚步,向宝哥儿微笑,“小女子预祝杨公子春闱高中,进士及第。”
    “承小娘子吉言。”
    亦珍带着招娣离去,杨登科站在店内,望着亦珍的背影,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这才是他印象中的珍姐儿,有自己的主意,并且毫无气馁,一往无前。
    “少爷……”小伙计欲言又止。
    他伸手一拍小伙计的脑袋,“话不要多,好好干你的活。少爷要到后堂温书去了,无事不要打扰。”
    这一年的新年,过得很是热闹。
    正月十六,丁娘子在自家大排筵宴,请了亲朋邻里并乡老里正,当众认了缸甏行里曹寡妇家的小娘子做干孙女儿。
    隔两日,正月十八,季知府夫人叶氏,又收了脂妍斋的大小姐佘初娘做螟蛉义女,同样请了府内有头有脸的贵妇与小姐前来观礼,声势竟比两天前丁娘子收干孙女时还浩大。
    松江府内一时议论纷纷,都说这两个小娘子是有造化的,一个认了丁娘子做祖母,从今往后便是只学得丁娘子一手绝艺的十之一二,也够她吃喝不愁一辈子了;另一个本就是富商家的大小姐,如今认了从四品恭人季夫人为义母,这往后怕是要贵不可言了。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到了腊月二十,官府开印办公,老爷们纷纷将积压的公文处理了。
    要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也三五成群地结伴往衙门去,换了路引,好离了家乡去往京城赴考。
    方稚桐与霍昭查公子三人换罢路引出了县衙,查公子吩咐小厮将路引收好,长叹一声,“谢贤弟想是不会同我等一起上京了。”
    霍昭点点头,“谢贤弟的身子你我是知道的,怕是没法似我等一样,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方稚桐微笑,心里想的却是旁的事。
    查公子见了,拿胳膊捅一捅他,“那余家小娘子倒是个不简单的。不但认了丁娘子做义祖母,还做下一桩你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来。为兄开始佩服余家小娘子了。”
    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刻本来,朝两人扬一扬,“看看我在杨家的书坊买到了什么?”
    查公子手里拿着一册崭新的《美馔集》,隐隐还透着墨香。
    霍昭取过来翻了翻,不由得微笑,将集子递给方稚桐,“方贤弟,你可以安心上京了。”
    方稚桐不明所以地接过美馔集,翻开一看,只见目录上头,清清楚楚地印着一排菜名儿,梅汁山药糕,清蒸蕈菇釀鹌鹑,竹荪排骨汤,黄芪枸杞炖老鸽更珍馐馆的菜色,上头一应俱全。
    方稚桐合上美馔集,忍不住抚掌而笑。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觊觎秘密,想独占秘密的人,大抵连死的心都有了罢?
    万老板看着手里的美馔集,将之吞了的心都有了!
    这是他好不容易从徐得秀手上得来的秘籍抄本,为此他才能在人才济济的御膳房里脱颖而出,受到尚膳监总管太监的赏识,自然这其中不仅仅是菜烧得好起了作用,然则没有这册抄本,他绝不会被贵人接二连三地赏赐,攒下丰厚的身家。
    当年师傅留着一手没有教他的绝活,如今在他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徐得秀的这本秘籍,简直如同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易牙之道最高殿堂的大门。所有曾经在学徒时挨过的打,受过的骂,忍过的委屈,在他翻开这本手抄本时,悉数烟消云散。
    他凭着它,出人头地;凭着它,娶妻生子;凭着它,衣锦还乡。
    可是现在,他引以为豪,视以为傲的,只敢在暗夜里独自取出来,慢慢品味琢磨的,连妻儿都不曾见过的秘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公诸于众,搁在书坊的架子上任人取阅!
    万老板想掀桌子咆哮,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问两个徒弟,“你们把所有的美馔集都买下来了?”
    高个儿徒弟摇摇头,“店里的伙计说,查公子买了四本,他们东家自己带了两本回去,对个儿那家——”他朝未醒居方向扬了扬下巴,“也买了好几本回去……”
    “把书放下,你们都出去!”万老板猛地抬高了声音道。
    两个徒弟赶紧躲了出去,在偏厅外头对望一眼,各自揣了一本美馔集,打算一个人得空时慢慢琢磨。
    万老板独自坐在玉膳坊后院的偏厅中,双手慢慢地捂住面孔,泄了气似地萎顿在交椅里。那个意气风发,打算还乡大展拳脚的万金贵,蓦然苍老成了个寻常的中年男子。
    他想不出谁会做这种事。
    曹寡妇母女?
    万老板摇头,这母女俩就靠着馆子赚钱糊口呢,怎么会把自己的看家本事公诸于众,弄得街知巷闻?
    那还会有谁?
    万老板放下手,眼光缓缓地转向未醒居的方向。
    是他!一定是他!万老板咬牙切齿地想。未醒居老板就是个不择手段的,见自己的玉膳坊菜品独树一帜,又挂出了江南才子的雅间儿,一时引得无数文人举子,为博一个江南才子的美名,到他的玉膳坊用饭。
    必然是他!这些菜名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他大可寻了人去到珍馐馆,将珍馐馆的每种菜品都吃个遍,再将珍馐馆的菜单强记下来,回去只需仔细琢磨,推敲出个大概,交予书坊刊印了……
    万老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瞪着未醒居方向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叫老子日脚难过,你也别想好过!”万老板恶狠狠地喃喃自语道。
    亦珍并不晓得自己的举动,无意间将万老板的矛头引向了未醒居。她正在自家的厨房中忙碌着。
    把母亲给她的食谱誊抄了一份交由杨家书坊刊印后,亦珍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正月十六那天,她当众认了丁娘子为义祖母,事后何山长家的小娘子与费神医的女儿都送来了贺礼,并且亲自到珍馐馆祝贺她。
    “虽然英姐儿上京去了,但咱们往后还要多联系走动,不可因此疏淡了。”何小姐微笑。
    “这是自然,我爹还叫我多跟珍姐儿学学厨艺呢。”
    “那我们可要向费姐姐讨教医术了。”何小姐挽了亦珍的手,对费小姐道。
    亦珍便抿了嘴微笑。
    顾娘子带着英姐儿,连同愿意随她进京去的绣娘,举家进京去了,生活中的人,来来去去,可是亦珍始终都记得那些对自己好的人,记得那些旧日里美好的时光。
    “费姐姐可听说了,佘初娘子认了季知府夫人当义母呢。”何小姐拈了块儿炸年糕吃。
    “听说了。府县内有头脸的夫人小姐都被请去观礼了。”费小姐点点头,有传言说季大人打算送佘初娘子入宫参选。
    三人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地探讨下去。
    那是佘初娘自己选择的路,往后是甘是苦,是荣华富贵,亦或是寂寞深宫,都要她自己一点点品味承担。
    送走何小姐与费小姐,亦珍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每日认真经营珍馐馆,照顾母亲曹氏的饮食起居,是她生活的全副重心。
    直到方稚桐遣了奉墨来,才打破她的平静。
    “我家少爷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上京赶考了,想请余家小娘子装一个茶果点心攒盒,带着路上吃。”奉墨将食盒交给招娣。
    招娣接过食盒,撩开帘子进了后堂,交与正在午歇的亦珍,将奉墨说的话原样学了一遍。
    亦珍取过食盒,打开盖子,只见里头静静放着两张名刺,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方稚桐的名字,下边压着一张纸笺。亦珍抽出纸笺来,上头只寥寥数语:若有急难,可持名刺,往瑞祥绸缎庄求助。
    亦珍轻轻将纸笺与名刺都收在怀里,这才去装好了点心攒盒,交与招娣拿出去。
    奉墨接过了点心攒盒,殷殷地望着招娣:你们小姐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我家少爷的?
    招娣轻轻摇了摇头。
    奉墨有些失望地拎了食盒,一壁往外走,一壁不住回头,盼着余家小娘子忽然开了窍,追出来交代他带两句话回去。
    可惜,直到他出了缸甏行,都没等到珍馐馆里有人追出来。
    招娣回到后堂,见亦珍微微愣神,憋了一肚子的话,眼看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又被她强忍了回去。
    才子佳人私定终身后花园,才子金榜题名,锦衣还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终究只有戏文里才有。
    招娣不晓得城里是如何的,可是他们村里,村长儿子与保长家的闺女私定终身,相约私奔,被村长与保长将二人捉了回来,保长到底还是心疼女儿,想搁下与村长之间的私怨,叫女儿嫁给村长儿子。偏偏村长便是打折了儿子的一双腿,也不肯叫保长女儿进门。保长女儿最后被送得远远的,也不知究竟嫁给了什么人家。村长儿子娶了邻村一个农户的女儿,每日里喝得醉醺醺在家打老婆孩子。
    就这样生生毁了好几个人,只因为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小姐与方公子之间的阻力,怕是比村长儿子同保长女儿间的还大罢?
    招娣这样一想,便什么都不忍对小姐说了。
    方稚桐在自己屋了最后一遍检查上京要带的物品,奉砚在一旁拿了单子,一一核对。
    这时奉墨拎了食盒打外头进来,“少爷,您要的点心攒盒来了!”
    方稚桐摆摆手,示意奉砚退下。
    奉砚将核对了一半的单子放在桌上,微微一福,自屋里退出去。
    奉池过了正月十五,在老夫人跟前谢过恩后,由老子娘领出去嫁人了。夫人又拨了个大丫鬟到少爷屋里来。新来的丫鬟由少爷改了名叫奉宣,是个便是不说话脸上也带笑的,看着小巧玲珑,也不四处打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
    少爷仿佛对她很是满意,渐渐便教她和自己轮流值夜,也肯让她贴身伺候。
    可是奉砚能分辨得出来,少爷对奉宣,只不过是觉得她本分,得用罢了。那种淡淡的客气,并不是喜欢。
    奉砚想,阖府上下,大抵只有她,不,也许还有奉墨晓得,少爷心里其实早就有人了。奉宣早晚也会明白,她笑得再甜,手脚再勤快,少爷眼里也不会有她。
    奉砚垂了头,自放在廊下的笸箩里取了针线出来,慢慢地一针针做起绣活来。
    书房里,方稚桐见奉墨没有带回只言片语,也只是一笑。
    若亦珍写了洋洋洒洒的一篇回信,才教他意外呢。
    奉墨一边厢接着奉砚没核对完的单子继续往下核对,一边在心里嘀咕:余家小娘子真是个不解风情的。
    晚上用过饭,方府众人移至方老夫人偏厅中说话。方老夫人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叮嘱孙子,路上小心,注意饮食,财莫露白。
    方稚桐也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答应祖母,“是,孙儿知道了。”
    最后是方老爷听得不耐烦,提醒老夫人,“母亲,桐哥儿不是小孩子了,您叮嘱的话,他都省得了。”
    方老夫人这才停了絮叨,却还是再三交代,“一到了京里,就叫人带信回来,好叫祖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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