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珍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之暂时放在一边。
    巳末时分马车停在西林禅寺山门前,上了年纪,晒成一张古铜色面孔的中年车夫对亦珍道:“小姐,小人的马车酉初时候要驾回车马行去,还请小姐申时二刻前自寺中回车上来。”
    亦珍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叫招娣取了五十个铜钱出来,“这是给大叔喝茶的。”
    那马夫笑呵呵地将五十个铜板收在怀里。这家人家在车马行说好了,雇他这老马拉的马车一天,给一两银子。这一两银子叫车马行抽去了大头,他自己也就只能得着两百钱。眼下这位小姐额外给他五十钱喝茶,他把这钱省下,还能给家里的婆娘扯一块布,或者买把梳子。
    不说车夫如何盘算拿多得的五十钱买些什么回去,亦珍带着招娣进了山门,添了香烛钱,又到大雄宝殿里烧香跪拜。
    亦珍跪在佛前,望着香烟缭绕中佛祖法相恢弘的宝相,在心中默默道:信女余亦珍叩谢佛祖保佑家慈,身体康复。信女在佛前发愿,从今往后,初一十五持朔望斋,祈求母亲平安康健。
    待烧完了香,出得大雄宝殿,亦珍在偏殿的功德箱处捐了功德,留下“余门曹氏”四个字。
    因正逢月望,西林禅寺内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来来往往,亦珍不晓得该往何处去寻那吃素斋的地方,便拣了个面善的老夫人,上前询问。
    “这位婆婆,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老夫人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与她讲话,遂示意跟在她身边一同来进香的丫鬟婆子不必紧张,随后笑呵呵地说道:“不知小姑娘寻老身可有什么事?”
    亦珍微赧,“不瞒婆婆,小女今日到寺中烧香还愿,听说禅寺内的素斋十分美味可口,便想带些斋菜回去,给母亲尝尝。只是小女……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寺中供香客进斋的斋堂……”
    那老夫人一听,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心道这是个孝顺的小娘子。
    “老身正要往斋堂去,小娘子若是信得过老身,就同老身一道前去罢。”老夫人朗然一笑,“老身姓丁,左邻右舍都叫我一声丁娘子,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小女姓余。”亦珍微微敛衽。
    丁娘子见亦珍为人并不畏首畏尾,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很是喜欢。
    待将亦珍引至寺中专为女客所设的斋堂,自有僧人迎出来,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列位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斋堂内的僧人将丁娘子与亦珍让入殿内。因正是用午饭的时间,颇有些信女留在寺内用斋。
    丁娘子见殿内位子不多,便笑着邀亦珍与自己一桌。
    “多谢丁婆婆,如此小女便打扰了。”
    待她们落座,斋堂的僧人上前询问,要点些什么斋菜。
    丁娘子一看亦珍就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遂低声对亦珍道:“西林禅寺的素鸭、佛手笋、红梅虾仁都是极有名的斋菜,另有苹果细酥、蜜枣油丝等点心,也都是油而不腻,教人齿颊留香的。余姑娘不妨试试。”
    亦珍谢过丁娘子的推荐,问僧人点了素鸭与佛手笋,并两样点心,又道一色式样的再点一份,装在攒盒中带走。
    僧人为每人送上一盏罗汉果茶,道声稍等,便走了开去。
    过了片刻,亦珍点的斋菜与素点心一一送上来。果然色香味俱全,一味素鸭竟做得如同真鸭子般,外皮鲜亮酥脆,内里软糯可口,细细嚼了,竟能吃出爽脆的笋丁,喷香的松子仁,还有鲜美的蘑菇。
    亦珍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流转。
    母亲说西林禅寺的素斋极好,想不到竟如此美味,叫人忍不住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想感受唇齿间的每一丝不可捉摸又引人入胜的味道。
    招娣不会引经据典,只含糊地说了句“好吃”,便再不多言。
    丁娘子见她二人吃得如此高兴,不由得微笑起来。
    亦珍在斋堂中用过斋菜,与丁娘子道别,自去寻了斋堂的管事僧人,取了新做的两样素斋并两款素点心攒盒,一共付了五两银子。
    招娣心疼这五两银子,“恁贵!”
    亦珍倒觉得这钱花得值。
    “这斋菜做得极精细,等闲人家是做不出来的,能将至寻常的素食材料,做出山珍海味的吃口同味道来,绝非一日两日之功。这五两银子,吃的是功夫,是诚意。”亦珍边沿原路往回走,边对跟在身后嘀嘀咕咕的招娣说。
    招娣撅嘴,不吭声。五两银子呢,她的卖身钱也不过二两银子。
    亦珍寻思着趁热将攒盒带回家去给母亲尝,是以并不在寺中耽搁,出了山门,在外头等候的车马轿子中间寻到了自家雇的马车。
    “麻烦大叔久等了,这就送我们回去罢。”
    车夫“诶”了一嗓子,将马车牵出来,放了脚凳在马车跟前,又拉紧了辔头,耐心等亦珍和招娣上了车,放下车帘,这才一纵身跳上车辕,向车内问:“两位姑娘可坐稳当了?”
    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一甩马鞭,赶着老马轱辘辘向前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早早爬上来更新了~有两个消息要对童鞋们说~《珍馐传》签给出版社了,很快会进入出版流程;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入v了。因为要出版,最后会有几万字的内容暂不上传,不过我会多发几章番外以飨读者。我也会向出版社争取,尽早将结局发上来。
    ☆、32
    第三十一章一次相助(4)
    招娣一手捧着放在膝上的攒盒,一手掀开车厢上的窗帘,透过细纱窗往外看。车外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道路两旁满是商贩店铺。
    真热闹啊!招娣在心中感叹。
    忽然外头传来打骂啼哭的声音,路上一片混论,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两位姑娘,前头有人闹事堵了去路,还请两位姑娘耐心等一歇歇。”车夫在车厢外头说。
    招娣隔着细纱窗放眼看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个一手夹着孩子,一手揪着女人头发的壮汉。
    “放手!再不放手,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丑婆娘!”男子恶狠狠的威胁。
    “她爹,丫头是你的亲骨肉啊!!”妇人跪在地上,一条手臂抱着男人的大腿,另一只手则死死拽着被男人夹在腋下的小女孩儿的脚踝,“丫头才五岁啊,她爹!”
    “五岁怎么了?光吃不干的赔钱货!老子不把她卖到秦楼去还亏了呢!”
    那妇人呜呜啼哭,只是不肯放手,被男人拖行出一段距离,终于惹恼了他,抬起另一只脚当心踹了下去。妇人哀嚎一声,疼得撒开手,萎顿在地上,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呜咽。
    被男人夹在腋下的小女孩儿尖叫一声:“娘!”
    招娣再看不下去,猛地放下窗帘,捧着攒盒的手如筛糠般颤抖不已。
    亦珍见了,默默伸出手,握住招娣颤抖的手。
    片刻,有温热的液体,“啪嗒”一下,打在亦珍的手背上。
    亦珍晓得,招娣必定是见此情景,不由自主物伤其类,心中难过。
    “招娣……可是想家了?”亦珍轻声问。
    招娣摇了摇低垂着的脑袋。
    “月底的时候,放你两天假,回家去看看罢。”
    招娣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看向亦珍。
    亦珍捏了捏招娣的手,再不多言。
    这就是世道。男人没本事养家糊口,却可以卖妻卖儿卖女,女人便只能生受着,毫无反抗的余地。
    外头的人群见再没什么热闹可看,即便心中同情那倒在地上的妇人,也没人上前去平白为自己惹一身臊的,遂渐次散了。车夫这才一扬鞭子,继续赶路。
    车厢内亦珍与招娣都没有了出门时的好心情,两人默默相对无言,静静听着马车轮压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的辘辘声。
    马车慢悠悠下了庆云桥,亦珍坐在车厢内都能闻见外头空气潮湿的河水味道。倏忽一道惊慌失措的女声响了起来:“哪位好心人能帮奴家一帮?我家老夫人晕过去了!”
    亦珍倾身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只见桥下柳荫处有两个丫鬟婆子正跪在一位老人家身边。亦珍眼神好,一眼便认出昏过去的老人家正是稍早在西林禅寺内碰见的丁娘子。
    亦珍忙命车夫将马车停在柳荫下头,叫招娣带上她们的小包袱,下了马车,来到两个丫鬟婆子跟前。
    “丁婆婆怎么了?”亦珍也顾不得旁的,一手拉了拉裙脚,便蹲下.身去。
    丁娘子家的婆子见有马车停下来,又看到稍早寺中遇见的余家小娘子下车来询问,忙道:“我家老夫人今早从家中步行到寺中进香还愿,回来的路上,说是走得累了,想坐下来歇息片刻,哪想刚一站起来,便一下子栽倒,晕了过去。”
    亦珍不敢轻易搬动丁娘子,只好吩咐招娣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取出水壶与一只青瓷小罐子来,又问丁娘子家的婆子,可有带喝水的用具在身边。
    那婆子迭声说有,丫鬟当即自装东西的包袱里取出杯子来。
    “丁婆婆素日可有什么旧疾么?可容易觉得口渴肚饿,频繁如厕?”亦珍从青瓷罐子里倒出一点红糖到杯子里,注了大半杯水进去,轻轻摇晃杯子,将红糖溶化在水中。
    丁娘子家的丫鬟婆子均摇头表示并不曾。
    亦珍又细细观察丁娘子的脸色,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有密密的汗珠,然并无其他不妥的样子,这才放心叫丁家的丫鬟婆子扶了丁娘子的头,将一杯红糖水一点点喂下去。
    果然一杯红糖水落肚,不多会儿,丁娘子便悠悠醒转,见丫鬟婆子一脸焦急地守在自己身边,一旁蹲着个看起来面善的小姑娘。
    “老夫人,您总算醒了!可把奴婢吓死了!”丁家的婆子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我是……怎么了?”丁娘子尚有些茫然。
    亦珍见丁娘子醒来,心道便是天儿再热,她老人家一大把年纪的,躺在这青石地面上也吃不消,遂提议:“丁婆婆如不嫌弃,就到我车上来罢,我叫车夫先把您送回家去。”
    “老夫人,您刚才不知恁地,忽然就晕倒了,多亏了余家这位小娘子施以援手。”丁家的婆子低声在丁娘子耳边说。
    丁娘子朝亦珍微笑,“谢谢余家小娘子,老身便叨扰了。”
    等丁娘子上了车,亦珍对车夫道:“麻烦大叔,先送这位老夫人回家。”
    车夫犹豫,这趟车本来很是轻松,眼下要多送一次……
    丁娘子家的婆子很是有眼色,立刻取了块碎银子出来,塞到车夫手里,“麻烦了。”
    车夫这才喜笑颜开,问了丁娘子家的地址,甩响马鞭,把老马赶得四蹄飞快。
    亦珍特地挑开车窗上的帘子,用窗钩勾住,使车厢内保持通风,又慢慢地问丁娘子,“婆婆早晨出门时,可吃过东西?”
    丁娘子摇摇头,“到寺中还愿,讲究心诚,要空腹而来……”
    亦珍一愣,与招娣对望一眼,她们早晨吃饱喝足才出的门……
    丁娘子轻笑起来,“或是日中时分到寺中,腹中也算是空的。”
    亦珍微赧,“丁婆婆清早空腹出门,又一路步行至寺中烧香还愿。适才在斋堂里,我见您吃得也不多,随后顶着烈日,步行返回,想是有些中暑了,休息片刻后起身太急,血气不行,这才晕了过去。”
    丁娘子轻喟,“老了,不中用了。”
    亦珍笑一笑,“我在家中,也要照顾母亲,从大夫处听了不少养生的小窍门,我一路讲给丁婆婆听听,解解厌气可好?”
    丁娘子见亦珍讲话有条有理,却不咄咄逼人,很是喜欢。
    亦珍见丁娘子不反对,遂慢悠悠讲起大夫对她说的那些食补养生要领来。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因而早间的这顿饭是极要紧的。松江府地处江南,惯常早起,用早晨新烧的开水,将隔夜饭冲泡开了,过着酱菜乳腐,就算是一顿早饭了。条件好些的人家,还会得佐以糕点鸡蛋。只不过到底一大碗泡饭其实只得一点点米在里头,实在吃不饱人,也并无多少营养。顶好能用菜泥肉糜和了面粉,用油煎成两面金黄的小饼,过着泡饭一道吃,有肉有菜有面,这才平衡。
    吃水果也有讲究,一年四季,各色水果,皆有寒有热,并不是人人都适宜。单说西瓜,因其性寒凉,是以脾胃虚弱者应少食不食,尤以小儿与老人为甚。又如荔枝性热,内火重者不宜多食。如此不一而足,须视身体情况而定。
    丁娘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
    待车夫将马车停在丁娘子家门前时,亦珍正讲到晚餐应清淡少食,外头丁家的婆子隔着车帘禀了声:“老夫人,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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