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候府。
    马厩前的小柴楼外,坐著蓬头垢面的女子。夏日雨多,有一阵没一阵儿的下,挂在衰草上滴滴拉拉,她却也不避。
    黄泥台阶下一口碎了半边的白瓷碗,碗底还有房檐雨水上滴落,沉淀的泥沙,白釉发青,在烈阳下发白刺目。
    有偶尔来马厩的小丫鬟小厮,看到这幅景象,都忍不住缩回头去,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低著头打她身侧跑过。
    夏日本来莺花烂漫,盛夏已至荼蘼,万物无複新意,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新鲜。
    来送饭的婆子不敢走近这憔悴的妇人,只是将竹篮往前送了送,风吹开皱巴巴的蓝布一角,露出半块硬如生铁的馍馍和一小盏咸菜,咸菜许是齁的久了,发出令人鼻酸的腐味。
    宋依颜伸出细瘦的手,拿起那块冷硬的馒头,端起缺角的瓷碗凑到嘴边,和著刚刚落下的雨水,团缩起身体,尽力不去看婆子带著同情却轻视的目光,虚软的咀嚼。
    不过是十几年,就回到本来面目。
    想当初,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就被爹娘揪著上人市买卖,赚钱养活家裡唯一的弟弟。
    反正是要卖的,爹也没心思怎么打扮她,更没心思对她好,娘倒是哭了一鼻子,却也无可奈何。爹强硬的揪著她的头髮,将瘦小的女儿按在人市街头的破席边,插上稻草,高声叫价。
    那时候,她和现在一样,褴褛衣衫,蓬头垢面。
    惊慌失措的瞪著周围人潮拥挤的摩擦,闻著阵阵汗臭味,等著丝毫没有前途的命运。
    宋依颜仍然记得自己惶然失措的瞬间,就像有道光彩从人群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眼前顿时明亮。一个粉色衣裙、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依偎在雄伟威严的男人手臂上,甜丝丝的笑著,粉嫩手指指向她,说,爹爹,那个妹妹好瘦,你买下她好不好?
    那个明显只是路过的男人一愣,小女娃就揪了揪他的鬍子,圆圆的脑袋雏鸟一样蹭著男人的下巴,爹爹爹爹的叫著。
    人潮汹涌,男人和小女孩被挤得后退,她心裡著急,就拼命探出身子去看。
    然后身子一轻,她的小身体就被爹一把抓起来冲去那男人面前。
    平时凶狠的爹在那男人面前无比恭顺谄媚,精明的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叫价,那男人也没怎样犹豫,就点头答应了。付了钱,男人拎起她,放入自己结实粗壮的手臂间,和那个粉衣服的女娃娃排排坐。
    “你命好,能被太守大人买下来。去了太守大人府裡,自己长点眼色,不许丢人────知不知道!”走前,爹紧紧攥著钱袋,轻飘飘的吼了她一句。
    她默默点头。
    那是她见到自己爹爹的最后一面,而后,就再无音讯。
    她窝在宋太守的怀抱裡,那个粉衣服的娃娃笑眯眯的伸手来拉扯她的脸颊,说,我叫宋依颜。
    宋依颜。
    她愣了愣,虽然大字也不认得一个,也觉得这是个官小姐的名字,多么柔雅高贵的名字。
    “你叫什么呀?”粉娃娃宋依颜问。
    她闻言顿时恨不得撕掉自己的耳朵,厌恶感从脚底一涌而出:她不过是个乡野穷丫头,能有什么好名字?家裡六个孩子,她排行第四,叫四丫而已,说出去都丢人,有什么好说?
    于是她扭过头去不说话,粉娃娃眨眨眼,“不会吧,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粉娃娃扭头,又去揪自己爹爹的鬍子,“爹爹,她叫柔莹好不好?”
    男人显然对女儿宠溺的无法无天,连连点头。
    从此,她就跟在了宋依颜身边,从小到大。
    她跟著宋依颜,认识到了什么叫做高门大户,什么叫做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冷眼看著宋依颜在她面前展示著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在他人脚底葡匐仰望,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宋依颜,不但有宠溺她的太守爹爹宋明义,还有青梅竹马的贵门李家小公子。
    那样粉嫩鲜润的年纪,宋太守家裡经常可以看到这对儿小鸳鸯你追我打,嘻嘻哈哈在桃花树从中笑闹。
    李家小公子,年长宋依颜两岁,滴粉搓酥明眸皓齿的一个男娃儿,已经会摇头晃脑的背著双手,弯著黑眸拉著宋依颜的耳朵笑语:关关雎鸠,吾若得汝,必以金屋储之。
    画堂内持觞劝酒,走动的是紫绶金貂,绣屏前品竹弹丝,摆列的是朱唇粉面,这样的生活,她离得这么近,却和她毫无干系。
    宋依颜宋依颜,你背著黄金在大路上行走,就别怪贪财的人惦记。
    谁比谁高尚?
    人性中诸如自私、贪婪、仇恨、虚荣、狭隘、宽于待已严于待人等等,无一不被演译的有声有色,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一面,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她只是把自己的渴望付诸实现罢了。
    ……或者说,她只是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来爱自己罢了。
    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凭什么不爱自己?
    她受过那么多苦,这是从小泡在糖罐子裡的人绝不会懂得的。
    只是如今,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跌落的如此惨烈。年轻美貌的时候任性纵横,今日却有更加年轻美貌的后辈将她推落泥潭,宋依颜嚼著嘴裡酸腐的馒头,泪水扑棱棱掉下脸。
    郎心何其狠漠,十几年夫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豔丽的妾侍挑拨,就能让江烨绝了所有情义,这么些时日了,他任凭她每日被莺儿作践,却冷眼旁观,未曾替她说过一句话。
    绿瓦红牆已经那么遥远,万籁寂无声。
    衾铁棱棱近五更,香断灯昏吟未稳,凄凄惨惨戚戚,无人回顾,没日没夜,只有霜华伴月明。
    而今而今,她连最最珍爱的女儿也不得一见。
    宋依颜不禁捂住脸,指缝裡流落咸涩味道的泪水,滑过乾裂爆裂的唇瓣。
    她的茗儿,她温柔娇美的女儿,一腔热血倾心,尽付了宫裡的那位绝色至尊,却白白失去了平步青云的机会,不仅如此,还多了一个江采衣在君王身侧虎视眈眈,瞅淮机会就要对茗儿打压羞辱。
    如今她身陷囹吾,茗儿该怎么办?
    皇上宠著江采衣,这会儿还正在劲头上,一两年内江采衣应该没有失宠的可能,那么,茗儿该怎么进宫?江采衣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著这个一向不亲厚的妹妹夺宠?
    可是,如果不进宫,茗儿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晾在家裡,眼看著年纪一年年增长吗?
    马厩裡有窃窃私语,有丫鬟们的说话声传入了耳朵。
    宋依颜的柴楼就在马厩边上,哪怕她不想听,声音也还是透过破木板的缝隙透了进来。
    宋依颜本来没怎么在意,可是等她听清谈话的内容,顿时觉得一袭凉水泼遍了全身,大夏天裡瑟瑟发抖,差点脱力跪在了地上!
    “白竹,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宫裡的叶容华娘娘杀了官家出身的宫妃,已经被皇上赐死了呢!”绿衣服的马厩丫鬟阿丘一面扒拉草料,一面小声说著。
    她身边儿,莺儿的贴身侍女白竹则在赤豪曾经呆过的马厩裡擦擦洗洗。
    自打宋依颜失势,莺儿作为唯一的贵妾在侯府的地位益发高,俨然是唯一的女主人,连带著白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是呗,”白竹耸了耸肩,“被杀的嫔妃好像是个知府大人的嫡女,楼知府一听到这消息就碰死在刑台上了哩。事情闹得这么大,皇上自然会立刻发落了叶容华啊,她又不是什么受宠的。”
    “叶容华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可是叶兆仑大人在吏部还是很有势力,他女儿就这么死了,不知道心裡有不甘呢。”阿丘小声细碎的说著,“偏偏这会儿,陛下居然提出要晋咱们大小姐的位份,叶大人怕是要气死了吧!”
    马厩裡空气阴凉,似有冷冷水波蛇一样的沿著她们的交谈窜入宋依颜的骨肉,她打了个颤,一把甩开手上的干硬馒头,蓬头垢面的趴在木板缝隙上贪婪倾听,枯裂的指甲紧紧扒著木板。
    “还晋位份?”另一边的大丫鬟闻言抽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衣妃娘娘已经是正二品,宫裡没人越的过她去,这从昭仪封到衣妃还没满三个月呢,又要晋位份了?也太受宠了吧!”
    阿丘是个喜欢扒拉私事儿的,又负责晋候府裡的各项採买,是管家的内家侄女,向来消息灵通,更何况晋侯府本来就和朝堂息息相关,每天从朝廷上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她一听引起了别人的关注,顿时更加得意,“可不是呢,听说皇上对大小姐那个宠,连侯爷都劝不住呢!你猜猜,这次皇上要给大小姐晋什么位份?”
    大丫鬟嘶了一声,努力想了想。
    北周宫制,皇后之下,是贵、淑、贤、德一品四妃,再往下就是从一品的四夫人,“难不成是要给晋个夫人或者德妃、贤妃什么的?”
    阿丘摇头,“才不是呢。这次晋的真高!据说是陛下强下中旨,直接昭告于金殿,连通政司都事先不知情。方才,已经有内廷的公公来咱们府裡贺喜了,说再晚点等吉时到了,就前来宣旨,一併赏赐阖府上下……管家这会儿正在安排大伙儿洒扫中庭,焚香摆案,等著晚点迎接宣旨大人和公公们呢!据说……因为大小姐晋的太高,连咱们侯府都要重新修葺!”
    “这么大阵仗?”大丫鬟砸舌,“该不会是封淑妃了吧?”
    阿丘嗤笑,“陛下强下中旨,动静这么大,别的地儿不敢说,至少全京城上下已经都知道了,怎么可能只是个区区淑妃?”
    “……那敢不成还是贵妃?!”大丫鬟啧啧。
    好家伙!一下子就给晋上贵妃,连跳三级,这等恩宠别说她们这些外人,就连大小姐自己都适应不了吧?
    几个小丫头挤在一起咋咋称奇。别的人不知道,她们可是知道的,大小姐那是李代桃僵,顶了二小姐进的宫,能保住命、不连累江家满门已经够幸运了,哪裡料到居然误打误撞,如此得皇上喜欢?
    阿丘啧啧两声,“比贵妃还高呢!────是辰妃!”
    ……辰妃!
    怎么可能?!
    贴在牆板上的宋依颜腿脚一软,止不住抵著木板滑落在地上,脸色一如土灰扑过的泥牆,腿脚如同隆冬冻住的冰柱一样在地上索索打抖。
    和贵、淑、贤、德妃不同,辰妃,有著异乎寻常的意思在。
    “辰”,为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皇宫帝位,更被用作帝王代称,辰妃,实际上就是帝妻的意思,距离后位,只有小半步。
    皇帝一直未曾立后,册立江采衣“辰妃”,就是在把她往后位上推。
    世人都道内宫女子立后难,然而事实上,最难的不是立后本身,而是立后前的关键一步。
    从辰妃到皇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困难。辰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封无可封的高位,是理所当然的皇后人选,难的,是从普通嫔妃到辰妃这一步。
    自古以来,后宫无数女子踏上过夫人和四妃之位,却迟迟拿不下后位,原因就是,哪怕身为贵妃,那位份中也不含“帝妻”的隐义,至多只是个极为受宠的封号罢了。
    辰妃却是截然不同的。
    辰妃,已经脱离开普通嫔妃的范畴,这个位子,其实和太子含义差不多,就是皇后预备人选。
    当今天子没有皇后,拿下辰妃,就意味著稳拿后位!
    江采衣……竟然要登上后位!而且还是皇帝的元皇后!这麽尊贵!
    宋依颜牙齿在嘴裡大战,发出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脸颊的肌肉抖动,大夏天裡发疯似得颤抖,翠秀!翠秀!翠秀!
    那个憔悴苍白的村妇,那个挡在夫君心头的阴影,那个枯荒的乡野女子,在她宋依颜手下败得落花流水的死魂!
    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她生的贱女儿……竟然就要登上北周女子梦寐以求的后位!
    这么多年来,江采衣在晋候府裡不吵不闹,安静成了一个近乎于隐形的幽凉影子,让她毫无防备────是啊,一个不被江烨待见,性格阴沉的女儿,哪裡比得上她娇养下的善良柔美、万千宠爱、琴棋书画才气纵横的茗儿?
    谁会去防备她?
    十几年,她含辛茹苦,带著茗儿交往于个个高门世族之间。京都杨柳繁华,每个斗茶、斗花的贵族游春笑闹宴饮,都有茗儿的留下的一袭芬芳。她的茗儿小小年纪,芳名就传遍了京华,而最终……
    宋依颜眯起眼睛,似乎被窗外的血红烈阳刺痛了眼睛,那阳光金红金红的,在云端拖曳出石破天惊的豔丽红光,仿佛凤凰的九根华丽尾翼,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血绸,将雾霭染成妖娆云天。
    而最终,居然是暗藏在侯府的江采衣在最后关头蛰出了致命的一针,绝了茗儿的青云之路!
    想到不久的未来,大喜的吉日,山河共庆,帝都长街十裡红妆,那个江采衣,或许将会穿著鲜红的凤凰后袍,拖曳著金丝尾翼,从九重宫阙深处缓缓行来。
    旌旗共乱云俱下,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铜鼎尊盂白烟嫋嫋。
    江采衣,她将一步步在百官参赞跪拜中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扶著倾国倾城的帝尊手掌,转身一望千顷翠澜,从此将茗儿踩入泥淖。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幽凉空气裡,隐隐传来白竹笑吟吟的打闹声,“阿丘,你的消息还不够灵通呢。据说因为衣妃……哦不,辰妃娘娘册封的事,叶大人和咱们侯爷闹得很不愉快,慕容大人昨晚儿叫咱们侯爷去……”她顿了顿,吃吃笑著掩唇,“叫咱们侯爷去商量二小姐的婚事呢!”
    这话一出小丫头们简直如同油炸了锅,哄然围上去,“什么什么,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不进宫了?”
    白竹笑道,“你们几个脑袋还真是榆木疙瘩,仔细想想,辰妃娘娘都受宠成什么样儿了,二小姐还能进得了宫么?”
    阿丘啊呀著张嘴,“可是,毕竟二小姐才是当初钦点的昭仪……这事儿大家虽然不敢说,可是心裡都是明白的,二小姐也算是半个皇上的女人了……”
    “是啊,”白竹的声音在幽凉安静的空气中,益发清晰,“现在各家各户对二小姐的身份都有所忌惮,就算皇上不要二小姐,也没哪个世家公子敢娶她做原配夫人吧?”
    ……这是当然的。
    宋依颜如同被雷击,虚软的靠在木板上,只觉得眼前颜色呼啸,破烂桌椅板凳都在光影中拉伸扭曲,瞪著眼睛呼赤呼赤喘气。
    江采衣的目的,宋依颜这时才终于弄明白了。
    顶替江采茗进宫,只是她的一个手段而已。江采衣霸在皇上身边,夺去所有恩宠,不仅阻止了江采茗进宫,甚至连江采茗的前途都一併抹煞了!
    江采茗是个被皇上亲手钦点过,却未能入宫的世家贵女,唯一的选择就是重新进宫侍奉圣驾。如果不能进宫,那被君王的丢弃的名声只怕是她一生也洗脱不掉的污点,哪家大族也不敢娶她做正室……难道,难道她的茗儿居然要屈居为他人的妾?!
    宋依颜头昏目涨,依稀记得茗儿那日入宫时分,江采衣穿著一身梅子青色的衣裙,从大红烛火下缓缓登上马车,扭头从清幽月色下投来凉淡的一眼,细白的手指头压著唇瓣,清寒冷笑。
    那目光阴冷而刺骨,江采衣的脸在眼前重现,笑意凉淡,仿佛在说,哪,就让没有一个人胆敢娶你的女儿。
    只能做妾,只能做妾。
    妾……妾!
    宋依颜眼珠子几乎暴突出了眼眶,涨的血红。她做了那么久的妾,知道妾的不易!
    出门不能著红装,头上不可带正钗,无论多么得夫君宠爱,都越不过结髮元配去。表面的风光宠爱之后,是只能自己吞咽的苦涩……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再去给人做妾,绝对绝对不可以!
    宋依颜抖颤著手指,只觉得指缝间湿漉漉的尽是虚汗,浑身衣服都被重汗透湿了,铅铁一般沉重。
    她艰难的挪动身子,来到柴楼的一角,使尽全身力气扳开一个松落的地板角落,掏出一个蓝纹花鸟小瓷瓶。
    看了手上的瓶子许久,宋依颜鬆弛憔悴的乾裂嘴角漾出一个凉凉的笑,拔开瓶塞,取了几颗红色丹丸吃下肚。随后她将瓶子埋了回去,瘫在牆角呼赤呼赤的喘气,用手轻轻抚摸著腹部。
    只剩下最后这孤注一掷了。
    宋依颜怨毒的瞪著窗外凤凰羽衣一般华丽的火烧云,表情狰狞,似乎要吃掉江采衣和莺儿的血肉。
    昔日红颜,落雪满山,光阴裡浮生如烟,长街灯灭,曲终人散,独上高楼竟无言。
    天下炽热,此心独凉。
    ******
    江烨书房,他绷著脸端坐桌案边,桌上如同凤凰尾巴张开的大撇口凤尾尊裡插著两三隻新鲜裁剪的月桂,整个书房裡带著淡淡香息和墨的香味。
    江采茗苍白著脸缓缓踏入,阳光随著她关门的动作静静阻隔在门外,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江烨看著女儿苍白的脸色,不知如何开口,终究是缓缓歎了一口气,“皇上如今在猎场,你在书房等著爹,有些事,爹回来要跟你说。”
    ******
    江采衣,被皇帝强下中旨册立为辰妃。
    这看似皇帝内宫之事,实际上脑子清醒一些的官员早就在一大清早就满满围上了金銮殿,却得知皇帝人在猎场,于是纷纷转头就要直奔京畿。
    可惜,皇帝圣旨下的太快了,没人来得及拦住,就这么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打的世族官员们措手不及。
    皇上这一手是在干什么,实在弄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眼看肃贪全国大行,户部、吏部、工部都不得独善其身,北伐在即,大猎在即,这么多事,皇上居然想起来插空册封辰妃────难不成,他真的打算立后了?
    北周世族官员们这几天心脏集体收到了巨大衝击,严重一点的,差点就要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叶容华私杀宫妃这件事就如同投入水波的一颗石头,猛然揭起轩然大波,引起无数后续效应。
    随之而来的,雍合殿那场腥风血雨也压不住,在朝堂上光速传播开来。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雍合殿杀了一批人,留下的那些,虽然被慕容尚河力保而下,然而慕容尚河毕竟元气大伤,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损失就是工部司郎中魏起山────沉络命人射杀的第一个囚犯。
    魏起山被苏倾容逮住贪渎把柄,锁拿下狱,皇帝一声令下处死他,自然是名正言顺。
    魏起山的贪渎证据就明晃晃的在丞相府桌案上摆著,连刑部拿到的都是副本,任凭谁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去丞相府销毁证据,人死了自然白死,然而,工部司郎中的位置却空了下来。
    这个位子该安排谁,是百官们都要思索的问题。
    自从闫子航坐上吏部尚书,吏部就始终牢牢掌控在皇帝手裡,这个衙门关乎官员命运沉浮,重要性自不必说,比起四处容易得罪人的户部,吏部是个极其重要的衙门,但是同样,世族们拥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另外一个重要衙门────工部。
    听起来,工部不过是负责河工、屯田、物料、城垣、修缮、修路、河道等事务,然而细细想来,桩桩件件皆是干系到国本大事。
    这个衙门如果不好好干活,每年单单从各个州县冒出来的大灾小灾都足够朝廷应付不暇,最重要的是,工部,自始至终掌握著关乎北周国本的一项重要国本。
    工部上下以慕容家为首,几乎每个世族都在工部掺了一脚,彼此同气连枝。没能进入工部的世族根本就不算北周正经世族,因此,世族们决然不会容许其他势力混入工部。
    因此,这工部司郎中虽然并不是一个太大的位置,但是魏起山一死,这个位子将由谁来坐,就成了一个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这是事一。
    慕容家的嫡孙慕容云烈顺利任职北伐先锋将军,然而,他很快发现,他并没有获得任何兵部指挥权────那美貌沉静的丞相大人连敷衍他都懒得。想要调兵遣将,除了需要虎符以外,还需要丞相大人的手令。
    作为北伐军精锐的二十万玄甲卫就不提了,本来慕容云烈也没指望能染指,可是除了玄甲卫之外,还有三十万的下五营军人,一样调度不灵。
    说白了,苏倾容只把慕容云烈当成一个在阵前衝杀的卒子,充其量,是高贵一点的士兵,可惜没有任何优待,真登上了战场,刀剑可不认人。
    慕容云烈顶著先锋将军的名号,却在北伐军裡丝毫伸展不开,仿佛把人投入了一团凝胶,处处掣肘。
    去找丞相大人说理吧,顶多得到一声冷笑────“呵,先锋将军收不拢军心,还能怪到本相头上来?那么日后吃了败仗,你打算怪谁?”
    言下之意,没有当将军的本事,就别揽将军的活儿。
    那位美人丞相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得罪死,几句话就能将你冷冷鄙视成废物,慕容云烈亲身感受一两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找任何不痛快。
    慕容云烈长歎。
    入职几天,他彻彻底底瞭解到,这些由丞相私兵发展而来的北伐军有多么铁板一块。
    营裡平素几千号士兵路过也是常事,居然个个穿著铁甲也踏步无声,人人都能轻鬆不眨眼硬站十个时辰。军人们浑身黑衣、冷飒肃杀,面对慕容云烈的时候,更是几乎全都能瞬间化身铁面人,表情都没有一丝。
    慕容云烈和亲随们在行辕呆了几天,从他们脸上连个笑容都没看到过。
    先锋将军?抱歉,你点卯我也到,你唤人我也在,可我没必要笑给你看吧?那帮士兵们眼底的轻视可是毫不遮掩的结结实实────你算老几?
    想想也是,军饷是苏倾容发的,练兵是苏倾容亲手带著,曾经和瓦刺的一场场对仗都是苏倾容亲自分批带上战场的,这些士兵的家属、养老、任职,无一不是苏倾容费心安排。
    ……好吧,这位丞相在先帝执政期间,就没把北周当回事过,掏空了国库补给玄甲卫,这些兵每年到手的银饷除了固定的军饷,还有各种不同的补贴。
    衣食父母就是天,谁搭理你一个不出钱的世族先锋将军啊?谁是米饭主,大家心裡门儿清好不好。
    慕容云烈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兵权,可是他的兵权实在是太不稳定了,真到了要紧时刻,他可不认为凭藉一个小小的虎符可以控制什么,起码,北伐军裡比他位阶低的将军,他一个都指使不动。
    相比于丞相每次莅临北伐军,那人人眼底掩不住的敬畏和全军上下前呼后拥的架势,慕容云烈受到的尊敬少得可怜。
    慕容尚河知道这个情况,却并不意外,只是将自家嫡孙叫去好生安抚了一番。
    出现这种情况,最重要的原因是,北伐军中世族出身的军官实在是太少了。
    既然慕容云烈已经成功挤进北伐军,下一步,慕容尚河就打算多多给北伐军裡掺沙子,迟早要世族嫡系子弟们尽数填入北伐军。
    等世族势力在北伐军中比重加大,军部就将不再是苏倾容一个人的天下────这是事二。
    江采衣封辰妃,眼看著逼近后位,而慕容千凤还在参商殿呆著,完全没有接近皇宠的任何可能,慕容尚河已经放弃了这个孙女,不指望她能有什么建树。
    然而,慕容尚河虽然猜到沉络属意江采衣为后,却万万没想到他立辰妃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
    皇上人还在猎场,中旨就已经强硬下下来,这样,就算百官上谏,也不免顶著逼谏的恶名,十分被动了。
    慕容尚河明白沉络此举的意思────以江采衣的性子,她在后宫中自保显然略嫌不足,皇上最近心在北伐,不能过多顾及后宫,又坚持要立这个皇后,乾脆就及早完成,防止夜长梦多。届时,无论日后出了什么事,什么女子入宫,都动摇不了江采衣的地位。
    但,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
    在雍合殿,他虽然折了一批重要人手,但是他毕竟获得了染指兵部的宝贵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让慕容尚河看到了一个几乎让他费尽心机都未能寻找到的绝好切入点────江采衣!
    皇上几次妥协,都是因为江采衣。
    提拔江烨,是为了江采衣,赦免死囚,是为了江采衣,放慕容云烈入军部,也是为了江采衣!
    她,是皇帝的弱点!
    只要拿住江采衣,就能和皇帝讨价还价,就能获得他最渴望的利益!
    ……到底是年青啊。
    那般绝色的美人皇帝,竟也过不了一个女子的情关。
    慕容尚河感歎,喝著手裡的香茶,坐在马车裡,看著广袤的青葱猎场在眼前展开。
    百官早早聚集等在猎场外,虽然大猎时节还未到,可是因为辰妃册封一事,人人都惶惶不安,尤其是世族官员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等著慕容尚河的马车。
    皇帝封妃的中旨虽然已经下达,然而百官还是有进谏的机会,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定要动用一切力量阻挠────为了册封江采衣,皇帝会不会再次妥协?
    他会拿什么来交换江采衣顺利晋封?
    陛下,你的底线是什么?
    为了江采衣,你可以退让到什么程度?────这是事三。
    猎场上,江烨到了,叶兆仑到了,闫子航到了,百官都到了,苏倾容……也到了。
    玄黄皇帐鼎立在猎场中央,皇帝陛下一身玄绯交叠的龙袍,对缓缓走来的丞相扬起一个怡然的微笑,红衣似火,黑衣似水,顾盼之间,风情万种。
    而公认的北周最美的那个人,自伫立于繁华三千间,一袭青衣,若大雨初晴,幕风流云烟,一笑万山倾。
    “络儿。”苏倾容走上前去,细而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沉络身前结实的粗壮柏原木,叫了沉络的名字,换来帝王一个满含笑意的侧目。
    苏倾容动了动唇,淡淡微笑,“大事可成。”
    猎场青枝剪绿露珠悠,亭苞欣向荣。栀子摇开碧绿中,浅笑红尘空。
    ******
    晋候府。
    “哇!”摔掉手裡的瓷碗,宋依颜向前扑倒,猛然跌在送饭婆子的怀裡,红著眼眶不住捂著嘴巴呕吐,吐得心肺俱损,浑身都在打战。
    “宋夫人你……”婆子看著宋依颜的模样大惊,许久,才见她缓缓抬起头,抹去了唇边的葬污。
    虽然江烨说要休妻,但休书还没顾得上写,婆子丫鬟们不知道怎么称呼宋依颜,便都叫她宋夫人。
    “没事,”宋依颜摸了摸肚子,慢慢抬眼看了惊讶的婆子一眼,“我这样子有几日了。”
    婆子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赶紧搀起宋依颜,“宋夫人你这是,难道是……”
    “嗯。”宋依颜点了点头,低低垂下颈子掩住神色。这几日生活窘迫又被莺儿作践,她整个人瘦骨嶙峋,却可见破烂的衣服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下腹,“我有孕了,大概三个月……侯爷他还不知道呢。”
    “……”婆子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个劲打颤,眼珠子上下打量,只觉得这宋依颜邪乎的紧。
    十几年了,宋夫人都没再有过消息,怎么出了事,反而就有了!?……可是算日子,若宋依颜真的怀孕了,的的确确是侯爷的孩子!
    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赶在这个时候!
    “可怜的孩子,跟著娘受苦。这一胎,保不齐……是个男孩儿呢。”
    宋依颜不看那婆子,迳自喃喃的抚摸著肚皮,薄薄的嘴皮子,掀起一个冷锐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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