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李巨主事河南的时候,洛水两岸各路唐军即便有保存自家实力的心思,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明。如今李巨为了洗脱嫌疑闭门谢客,张巡再派人四处求援,一众友军不动如山,便再正常不过了。
    “鼠目寸光!可怜太上皇陛下英明一世,到老来,居然,居然.......”忍了又忍,却最终没能忍住,张巡摇摇头,沉着脸数落。
    把胸中的闷气散出去了一些,他又迅速调整心态,压低了声音向许远请求:“朝廷的事情,咱们离得太远,也许听到的未必全是实情。所以,刚才的话,尽量不要外传,以免影响我军士气!”
    “许某明白,所以才只敢回到屋子里跟你说!”睢阳太守许愿苦笑着答应。“但是眼下叛军已经视睢阳为扭转全局的关键,如果得不到其他各路兵马的接应,光凭着咱们手头这几千人,很难守得太久。”
    “我跟临淮节度使贺兰进明还有些交情,过几天找个贼人不注意的机会,让南八带着我的亲笔信闯出去,向贺兰进明求援。看在当年彼此诗文唱和的份上,估计他不会见死不救!”纯粹是为了给大伙鼓劲儿,张巡又说出了另外一支可能借助的力量。
    “贺兰进明,就那个靠拍李林甫马屁上位的榜尾进士?!”许远轻轻皱眉,为大局计,没有直接提出反对意见。
    “当时李林甫大权在握,任何人想做出一番事情来,都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张巡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厚,只字不肯提贺兰进明的丑陋过往。
    见他如此苦心孤诣,许远反而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着向张巡拱手,“其实许某这次出去,带回来的也不完全是坏消息。刚才忘了恭喜大人了,朝廷终于听说了我等再此地的功绩,已经下旨,封您为御史中丞。兼领河南节度使,兵马使。雷将军、、姚将军、石将军、南将军他们,也都各晋三级。封正三品大将军,加特进。”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主官,在朝堂上的地位仅次于左右丞相。特进则为正二品散职,地位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若是换在承平时期,能得到这样的殊荣,张巡即便再沉稳,恐怕也要激动得热泪盈眶。然而此刻,他心里的感觉却只有寒冷。“张某宁愿陛下给睢阳派三千兵马来,而不是这些空头官职!否则,万一哪天睢阳不保,朝廷恐怕一下子就要损失两位中丞,四十多名特进了。”
    许远苦笑着摇头。在朝廷发往河南等地的圣旨中,他也被加封了光禄大夫,河南道屯田使,走上了老许家几辈子都没做梦都想到过的高位。然而如今大唐治下,特进帽子漫天飞,连公侯伯子,车载斗量。大伙既不能凭着它指挥各路诸侯,亦不能将它卖出去,换取弟兄们的粮草军资。除了小小地满足一下虚荣心之外,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
    不想让张巡和弟兄们过于失望,他想了想,又笑着补充:“还有一个好消息关于安西军的,王洵王明允在开春后再度大败孙孝哲,顺手还夺下了咸阳城。如今,长安西侧和北侧所有属于叛军的据点都已经被拔除,孙孝哲等人,已经不能再出西门一步了。”
    这个消息的确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张巡先是楞了楞,旋即脸上写满了自豪的笑容,“好,好,好!”他用接连抚掌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欣慰之情,“来人,传我的命令,让,让伙房在把今晚的粥稍稍弄稠一些,给所有弟兄吃一顿饱饭,也好明日继续杀敌!”
    “诺!”左右亲卫答应一声,雀跃着下去传令。没等他们的脚步声去远,张巡已经又回过头来,轻轻拉了下许远的胳膊,低声道:“这消息可否属实?!叛军那边呢,难道就这么忍了。王明允麾下好像只有万把人吧!若是叛军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前来报复,他是否能支持得住?......”
    “消息绝对属实。灵武那边,已经将此战的结果印在邸报上,向全天下发行了!并且.....”顿了顿,许远继续说道:“并且叛军那边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向长安方向派遣任何援军。安禄山已经死了,现在接替老贼留下来位子的人是安庆绪,目光不像老贼那般长远。首辅严庄又心胸狭隘,素来跟孙孝哲不睦.......”
    “太好了,太好了!”张巡兴奋得来回踱步。这样的话,只要朝廷能及时派一些兵马去援助明允,拿下长安便易如反掌。届时,那些坐视观望的家伙,就会相信大唐国运尚在,对叛军士气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此消彼长.......”
    他光顾着高兴,压根没注意到许远的脸上的苦涩。后者陪着他高兴了一会,慢慢收起笑容,低声提醒:“只是如此一来,睢阳所要承受的压力,恐怕要变得更大了。弟兄们已经整整半年没有休息过,城中各项军需......”
    “无论如何,咱们也要坚持到长安城被大唐光复那一天!”张巡把手一挥,非常坚定地说道。“你回来之前,我观察城外叛军的动静,已经猜到局势发生了变化。只是没料到会变得如此对大唐有利。我估计最多再有四个月,或者两、三个月,长安城就会被光复。届时,局势彻底逆转,睢阳城便不再向今天这般重要。咱们是走时留,就都从容得多!”
    “的确如此!”许远的战略眼光不逊于张巡,否则也不会主动邀请张巡到睢阳来与自己合兵。“如今的局势,长安与睢阳,便是棋局上决定输赢的两个点。看的是大唐先光复长安,还是叛军先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如果真的只需要再多坚持三个月的话,许某即便赌上这条老命,也要陪着张兄搏上一搏!”
    “最多三个月,从明允以往的战绩上看,如果朝廷肯给他全力支持,也许顶多两个月时间,他就能把孙孝哲从长安推出去!”张巡擦拳磨掌,豪情万丈。“许兄,等会儿由你来向弟兄们宣布,安禄山老贼遭了天谴,王师已经逼近长安城的消息。弟兄们闻听后,一定会士气大振!”
    “嗯!”许远欣然领命。“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雷万春将军的。许某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想先跟张兄商量商量”
    “什么事情,你还不能跟他直接说?!”张巡轻轻转过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诧异。
    “雷将军有个弟子,姓马,乃高唐公的后人。当年曾经在东宫充任千牛备身,如今水涨船高,奉命掌管殿前兵马。他曾经多次向陛下推荐雷万春将军,陛下自己据说对雷将军的威名也久有耳闻。所以这次给大伙加官进爵之时,特地在圣旨中提到了雷将军一句。希望各地官吏,如果在帐下发现雷将军这样的人才,要大胆向朝廷举荐!”
    “传旨钦差在哪里?许兄见到他了么?”随着许远的转述,张巡的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沉声问道。
    “没有!”许远轻轻摇头。“那名钦差胆子很小。到了许叔衡那里之后,发现睢阳附近全是叛军,就不敢继续往这边走了。把朝廷给咱们的嘉奖令和升迁旨意,全丢给了许叔衡,命其想办法转交!”
    “许叔衡呢,他对事此如何评价?!”张巡强行压抑心中的怒火,胸口烧得像有把火钳在里面搅。
    “许叔衡虽然不愿意出兵支援咱们,却也不想与咱们为敌。他把钦差的原话和圣旨一道,不折不扣地转给了我。并且建议说,既然陛下如此欣赏雷将军,咱们不如请雷将军去灵武走一遭。说不定陛下见到雷将军之后,能更清楚地了解河南道的局势,尽早派一名宿将来统筹全局!”
    “嘿!”张巡报以一声冷笑。这个节骨眼上不立刻调遣兵马救援睢阳,反而要从睢阳城中把自己的得力臂膀雷万春挖走,这心思,亏得灵武那位皇帝陛下能想得出来!
    “从这里到灵武,要先绕向山南道,然后饶向京畿道,穿过安西军的驻地,再经陇州、原州,才能进入灵州境内。即便不吝啬人和马的体力,星夜兼程,恐怕也要走上一个半月之久。等陛下得知了我等这里情况,再做出决定,恐怕又是一个半月......”许远也不希望雷万春在此刻离开睢阳,看了看张巡的脸色,沉吟着道。
    “这事你我不好阻拦,毕竟咱们都是大唐的臣子。”张巡深吸了口气,轻轻摇头,“把圣旨拿出来给我吧,我去交给雷将军,让他自己做决定!”
    “也好!”许远知道张巡所提议的,也许是大伙目前最好的选择。点点头,转身从一个行囊中掏出用绸缎包裹着的圣旨。
    张巡将圣旨随手拿过来,草草过了一遍。然后将其重新包裹好,拎着去找雷万春。后者昨夜曾经率部与叛贼恶战,今天白天并不当值,此刻正坐在营房里亲手打磨一把厚背长刀。见张巡满脸愤怒地前来找自己,赶紧将刀和磨石放在一边,起身问候:“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朝廷看中你了!”张巡将打开绸缎包裹,将圣旨塞进雷万春满是黑泥的大手里。
    “看上雷某了?雷某有什么好被看中的!”雷万春愕然接过圣旨,快速展开。目光只是匆匆一扫,他便从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朝廷那种遮遮掩掩的招揽之词。
    “笑话!”将圣旨团做一团,用力揉了揉,雷万春将其丢向了门外。“你放心好了,雷某才没功夫去灵武当什么神策军统领。想要雷某效忠容易,他亲自来河南战场便是!”
    “我猜到就是这么个结果!”张巡耸耸肩,展颜而笑。“不过下次想扔圣旨,最好等我转过身去再扔。毕竟咱们都是大唐的臣子!”
    “雷某不是任何人的臣子!”雷万春从地上捡起将要磨好的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摩挲,“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第六章 大唐(二 上)
    第六章 大唐(二 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幼读过的圣贤书告诉张巡,雷万春的话是错的。然而他却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词,也无力反驳。
    “你从哪拿到的这玩意?!”雷万春将抹干净的刀刃用嘴巴吹了吹,随口问道。
    “许太守从许叔衡那边带回来的。钦差怕圣旨落入贼人之手,没敢跟着过来!”
    “可有援军?!”
    “没有,许叔衡说他那边情况也很紧急!”张巡的脸色有些尴尬,吞了口吐沫,艰难地回应。
    雷万春不再说话,低下头去,继续打磨刀背上的几缕锈痕。那些锈痕都是敌人的血留下来的,已经深深地渗进了刀身当中,越磨,越显得清晰醒目。
    刀身和石头的磨擦声,让人觉得浑身发紧。特别是张巡,半年多来,每次看到雷万春磨刀,心里都不由自主会涌起一股子寒意。虽然在以前,他也经常听到同样的声音,但那时的雷万春,却不像现状一般又冷又硬。
    如果把以前的雷万春比作一碗烈酒的话,现状的雷万春,则成了一块万年寒冰。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热气,只有几万个冬天累积下来的阴冷。张巡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雷万春变成了这般摸样,也知道雷万春在磨刀时,心里想的是谁。但是他偏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雷万春,甚至试探一下对方心思的话,都没勇气说出口。
    曾经权倾朝野的杨国忠被当做引发安禄山叛乱的罪魁祸首,碎尸万段;曾经集整个后宫宠爱于一身贵妃娘娘被赐与了一道白绫;曾经被无数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争着抢着一亲芳泽的虢国夫人走投无路,先刺死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然后拔剑自尽。用生命维护了其自己最后的尊严.......
    当消息传到耳朵里时,无论对杨家姐弟以前存有怎样的观感,张巡都被深深地震惊了。他没想到阴谋发动者如此果决,如此狠辣。更没想到的是,曾经被自己视为红颜祸水,并反复规劝雷万春对其始乱终弃的杨玉瑶,性子中还有如此刚烈的一面。比起这个女人,那些先前靠抱着杨国忠大腿上位,如今又争先恐后落井下石的家伙,简直就是一群供人戏耍的猴子,只是比山林间奔跑着的那些,多穿了一件官袍而已。
    震惊过后,便是深深的恐惧。作为至交好友,张巡很清楚雷万春与杨玉瑶之间的感情。那不是以往的逢场作戏,也不是什么冲动结束后便会割舍的露水姻缘。那是全心全意地投入,愿意因为对方的欢笑而欢笑,忧伤儿忧伤。愿意为对方一怒拔剑,哪怕面对的是世间所有人。
    .张巡害怕雷万春听闻虢国夫人的噩耗后会冲动行事,所以第一时间约了南霁云去劝阻他。谁知雷万春只是闷头喝了几坛子酒,就带着刀,继续上城墙巡视了。那一日,叛军乱箭如雨,雷万春身中六矢,却巍然不动。以至于叛军将他当成了稻草人,过后又将其视为守军纪律严明的象征。只有张巡和南霁云两个心里知道,六根羽箭加起来的伤害,都抵不上插在雷万春心里那一刀。
    那天雷万春是被人抬下城墙的,在大醉中,被拔出了羽箭,包裹了伤口。酒醒之后,他对杨国忠兄妹的事情只字不肯再提。却一得空闲,便开始仔仔细细磨眼前那把刀。
    张巡很忌惮那把刀。好几次在午夜的噩梦当中,他都看见雷万春投靠了叛军,像宇文至那样,带着几分快意,挥刀向自己和南霁云等人砍过来,将自己和南霁云等大唐的守卫者砍成了无数段儿。而当黎明的阳光照亮城头,他又看见雷万春傲然地挡在叛军面前,将试图攻陷睢阳者,一一砍下了城墙。
    “据许叔衡说,是守直向陛下推荐的你。他现在事业有成,心里却一直没忘了你这个师父!”不愿意继续忍受磨刀声,张巡微笑着扯起另外一个话头。
    提起自己那个关门弟子马方,雷万春的脸色难得变柔和了些。摇了摇头,笑着道:“我其实也没教他什么东西。是他自己做事用心而已。不过.....”耸耸肩,他的脸上又忽然充满了轻蔑的表情,“让我去神武军任职,却未必是他的推荐起了作用。你的那位陛下,心眼和胆子,都比针鼻儿还小。”
    “陛下他.......”张巡的呼吸突然变得极其沉重,犹豫了片刻,很是无力地辩解道:“也许你想歪了!”
    “我倒是希望自己想歪了!”雷万春再度从磨刀石上拿起刀,检查上面的瑕疵。镜面板平滑的刀身,倒映出他的面孔。苍老,憔悴,桀骜不逊。“你今天就是为了这些事情来找我?”
    “当然不是!”张巡如蒙大赦般喘了口气,迅速接口,”找你是因为听到了守直和明允的消息。守直现在已经很有出息了,明允做得却比他更为出色。据说在不久前,明允带领着安西军一鼓作气攻克了咸阳。孙孝哲被他打得魂飞胆丧,现在连长安城的西门都不敢出了!”
    “哈!这小子.......”一抹阳光迅速在雷万春的络腮胡子下炸开,将他的眼睛和额头照得通亮,“这小子,可真有本事!当年在长安城中,我可真没看出来!”
    “我也没看出来,当年的明允,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仅仅品性比其他人稍好一些而已。”提起当年在长安城的事情,张巡脸上也写满了阳光。
    那段日子很短暂,很平淡。大伙在一起除了喝酒之外,基本上没做任何可以引以为傲的事情。然而回忆起来,却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愉悦。
    “对于男人来说,品性好,比什么都重要!”雷万春将刀收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否则的话,本事越大,祸害也就越大。其他人呢,有其他人消息么?李太白、高达夫,秦家哥俩儿,还有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岑参?”
    “高达夫做了山南道节度使,前些日子在平定永王的叛乱中,立下了大功。李太白做了永王的幕僚,现在不知所踪。我想有高达夫在,没人会真拿他怎么样。岑参好像留在了疏勒,最近没任何消息,至于秦家哥俩,以他们的家世和能力,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酒徒注:这几天去17k开年会,更新可能不会太正常。勿怪!
    第六章 大唐 (二 下)
    第六章 大唐 (二 下)
    “呵呵......”雷万春笑着摇头。在他认识的那些长安少年中,秦家哥俩无疑是最有前途的一对。家世背景、自身修养和为人处事,都甩了王洵、马方等人不知道几条街。
    在秦老公爷的言传身教之下,秦家兄弟年纪青青,在官场上就游刃有余。一个以文状元之资出任谏议大夫,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一个以进士第七名身份进入东宫,成为监国太子李亨的得力臂膀。马嵬坡兵变之后,李亨与李隆基父子分道扬镳。秦家哥俩也秉承父命,一个跟着李隆基去了蜀中,另外一个跟着李亨去了灵武。由于做事稳重,为人敦厚,兄弟俩几乎同时成为两个朝廷的肱骨柱石,并且在蜀中和灵武两处中枢之间,起到了穿针引线作用。
    随着李亨的权位渐渐稳固,李隆基也心灰意冷,不再干涉儿子的朝政。秦氏兄弟因功各自升了两级,转而承担了为朝廷联络各路诸侯的重任。这两年,各路兵马能够彼此呼应,逐渐扭转了不利的战局,秦家兄弟在其中居功至伟。特别是安西军那边,别的使者基本连宣读圣旨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秦家哥俩出马,才勉强能让王洵给朝廷留几分颜面。
    如今朝廷从防守逐步转入反攻,秦氏兄弟发挥的作用更大。几乎所有赶往长安附近的诸侯,都会跟秦家兄弟打个招呼。就连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都坦然承认,如果离开秦家兄弟的帮助,自己这个大元帅就会做得焦头烂额,至少有一半儿命令无法顺利传达。
    “他们兄弟听闻咱们在这边打得艰苦,曾经多次向朝廷建言,请求陛下在收复长安之后,立刻调遣兵马南下,解睢阳之围,同时彻底堵死叛军南下的希望。”见雷万春笑得有点勉强,张巡低声补充。
    “呵呵,这两小子,难得有这份心思。”雷万春又是耸肩而笑,并不对援军及时赶来报多大希望。秦氏兄弟虽然才能人品都极其出众,然而在他心目中,却远不及王洵、马方来得亲切,甚至比起已经投靠叛军的宇文至,都要略逊几分。
    “长安城一旦被朝廷收复,睢阳的战略意义就不再像眼前这般大。届时,你我所面临的压力也会骤减。”趁着此刻雷万春心情好,张巡慢慢将话头引向正题。“待到此间事了,我希望你能去明允那边住一段时间。他骤然执掌安西军,正需要人帮衬!”
    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先前种种,全是铺垫迂回而已。雷万春听在耳朵里,半晌没有任何回音,眉头却又渐渐皱了起来。
    见到好朋友如此,张巡犹豫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咱们两个相交这么多年。很多事情,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猜测得到。你心中所想的大事,我没理由阻止,也不会去阻止。但我希望你完成心愿之后能够全身而退。放眼大唐,明允手握之兵,乃精锐中的精锐。所立功劳,除了那位四处救火的郭子仪之外,恐怕也无第二人能及。你藏到安西军中去,即便曾经把天捅穿过,也没人敢找明允去要人。而以他的性子,也定然会不顾一切地保全与你......”
    “我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没等张巡把话说完,雷万春笑着打断。满脸的络腮胡子之间,除了苦涩之外,更多的是温暖。“那件事我要做,就会做得干干净净。不多牵扯任何人。至于朝廷那些鹰爪孙,哼哼......”
    “还是小心些为妙。我知道你的本事,但他毕竟是大唐......”
    “大唐不是任何人的大唐。”雷万春耸肩,长身而起。“天下也不是任何人的天下。饿了,走,一起去吃些粥。晚上还要继续巡逻。”
    张巡笑了笑,便不再啰嗦。与雷万春并肩出了门,与弟兄们一道去分享米粥。这一顿难得大伙都吃的饱,到了晚上,杀敌的力气也又大了些。很快,便打退了叛军的两次进攻,让令狐潮再生不起组织第三次夜战的勇气来。
    几位叛军的主将发现城内的表现有异,退下去之后立刻着手寻求变化原因。没几天,便发现局势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为了确保不与大燕国这艘破船一道沉没,他们再也不敢保留实力,各自带着嫡系部曲冲到了第一线。二十余万人环着睢阳城日夜猛攻,从春天一直攻到夏末,人和马的尸体把护城河都添平了,依旧未能奈何睢阳分毫。
    “再这样下去,恐怕即便咱们攻破了此城,也没力气继续向南了!”叛军主将之一杨朝宗越战越丧气,忍不住低声跟同僚嘟囔。
    “可不是么?那张巡简直就是铁打的。非但刀枪不入,连粮食清水都不需要吃!”同为叛军当中的重要将领,赵德忠也被耗得筋疲力竭。恨不得立刻就将部曲打睢阳城下撤走,从此再也不跟城内的守军有任何瓜葛。
    “唉!咱们这而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替张巡扬名呢!”
    “是啊,是啊!干脆绕开睢阳,直奔彭城算了。反正张巡手中也剩不下多少人了,未必敢出城追赶!”
    其他几个将领纷纷附和。 连续几个月恶战下来,各类军需物资消耗极大,城外的各路人马都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可从三月以来就没得到任何补给的守军,居然依旧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杨朝宗曾经私下派人探查过,据说城内已经断粮多日,牛羊战马都被拿来充饥。甚至连房檐下的鸟雀,地洞中的老鼠,也被挖了出来熬汤果腹。可即便在如此艰难情况下,守军还没有丝毫离开之意。即便城外几次刻意放出数条道路,也无法动摇守城者的决心。
    攻不破睢阳,众人就无法继续南下。而长安那边的情况,却一日急过一日。起先只有安西军一家堵在城外,如今却又多了薛景仙、李光弼、郭子仪与回纥王子叶护等人统帅的近二十万大军。大燕国方面虽然也调遣了崔崔乾佑,李归仁等宿将率部前去应战,却始终扳不回局面。
    “拿不下睢阳,你等以为咱们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尹子奇抵达战场时间比杨朝宗等人稍晚,锐气也比其他几名将领稍盛,听杨朝宗等人说得沮丧,忍不住皱着眉头反驳。
    众将叹了口气,尴尬地低头。比起围城中的张巡等人,大伙的境遇其实强不到哪去。特别是在郭子仪与王洵这一老一小会师之后,唐军简直是脱胎换骨。非但孙孝折被打得魂飞胆落,就连崔乾佑、啊史那承庆这些以持重闻名的老将,都一次次掩旗北走。
    而洛阳朝廷那边,对始终拿不出个确定对策来应付眼前危机。既舍不得丢掉长安,又幻想拿江淮的财富来填补亏空。结果两头都放不下,两头又都落不着。弄得出征在外的将领们眼睁睁地看着局势越来越危险,越来越艰难,却丝毫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主意?一味地硬拼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眼见大伙的意志越来越消沉,最早与张巡交手的令狐潮小声提议。
    比起其他人,他才当真是无路可退。其他将领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考虑向大唐投降。为了给后来者做个榜样,短时间内,灵武朝廷还不会立刻翻脸不认人。而令狐潮原本就是大唐的官员,当年为了取得安禄山的信任,亲手将不肯归降的同僚挨个杀死。如果再厚着脸皮投降回去,即便朝廷肯暂且放过他,那些昔日同僚的家眷,也会将其碎尸万段。
    “还能想出什么办法。从去年冬天开始,这世上哪些奇招、歪招咱们没使过?!”杨朝宗依旧提不起精神,哭丧着脸摇头。
    “唉!”众将再度齐声叹气,深以杨朝宗的话为然。在过去的几个月当中,为了瓦解守军的士气,大伙可谓将种种非常手段都用到了极致。有人抓了周围来不及逃走的百姓,押到城下斩杀。有人扮作援军,黑夜诈门。更有甚者,干脆编造出了雷万春乃魔王转世,专门吃死尸,以及城中粮尽,士兵们所吃肉汤乃为张巡、许远两人的妻妾尸体所熬的谣言,令编造谣言者自己都义愤填膺。但所有手段,都收效甚微,反而攻击方自己,越来越觉得索然无味。
    “大伙再想想,咱们这么多人一起想,总能找出个破城的捷径来!”令狐潮不甘心就此放弃,手足乱舞,拼命鼓动。
    众将怜悯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街头卖艺的侏儒。转眼之间,便让他面红耳赤,汗水从额头上滚滚落了下来。“我,我也是为,为了咱们大伙着想。不是,不是单单为了我自己。大伙仔细想想,从李唐建国那天起,有过善待降人的先例么?!”用力在额头上抹了几把,令狐潮带着几分绝望说道。
    这句话,正打到了众人的要害上。想起百余年前窦建德兵败投降,却被押往长安斩首的先例,众将脸上凛然变色。咬牙切齿地半晌,终是喃喃地得出结论,“你说的对,咱们的确没有任何退路。拼了罢,即便最终难逃要下地狱,也得拉着张巡一起下!”
    第六章 大唐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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