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云台东北角有一座六角亭,亭中坐着两个人,一走一坐,走着的那个摇着扇子看着坐着的那个一脸的欲言又止,坐着的人倒是稳稳当当,只是面上的表情依然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我说……宇旷啊?”摇着扇子的人试探性的唤了一声,见没什么反应,又拔高了声音,一声挨着一声,“宇旷?苏首辅?——苏宇旷!”最后一声气沉丹田,若非这座亭子距离广云场的捶丸之地太远,他这一声吼,怕是会引得众人围观。
    苏宇旷没看他,他现在着实有些心累,即便身边这位葛红梅葛老板“大发善心”陪着他前来散心,他也提不起丝毫兴趣,虽然……葛红梅陪他散心只是顺便而已。
    葛红梅在那一声吼之后自觉放轻了声音,坐在他对面,摆了一副开导人的架势,“这国家大事啊是操心不完的,你才被提到这个位置多久?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全都处理的明明白白?我看眼下这样就很好,朝堂上虽然争吵不断,却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儿,百姓亦是安居乐业,如今金纥那边又派了使臣来与我们做生意,眼见着仗也不用打了,剩下的事情就慢慢来,徐徐图之嘛……”
    “这话也就是同你说一说,”苏宇旷抬眼看着他,“我总觉得……咱们这位万岁,并不是真心想做这个皇帝。”
    葛红梅将扇子一收,眉毛一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小皇帝能在那个位置上坐这么久,也是够能忍的,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他将来一定了不得——”
    小皇帝能忍么?苏宇旷不得不回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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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倒退回一天前,是亥时——
    “要不就让我驾崩了吧!”
    乾通帝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他身边的文孝哆嗦了一下,“万岁慎言啊……”他都快哭了,一张脸扭成了麻花,还得提心吊胆的时刻关注着坐在对面的苏首辅。
    苏首辅安之若素,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就说皇帝积劳成疾,干脆驾崩。”乾通帝轻轻快快给自己拍板做了总结,“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皇帝位上的人一换,宫妃美婢都是现成的,反正我无福消受,正好便宜了下一位。”
    文孝的脸再抽了抽,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苏首辅觉得呢?”乾通帝端坐在龙椅上,挑衅似的看着苏宇旷。
    苏宇旷还是那么一副安安稳稳的模样,就仿佛听到的并不是一位皇帝自行宣判的驾崩,而只是闲话家常,偏偏还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末了总结陈词,“不妥。”
    两个字定音,就是不容商榷。
    乾通帝深吸了一口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好脾气的压着气儿问,“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苏宇旷气定神闲,然后他极其自然的转移了话题,“万岁亲耕的日子就快到了,先农坛那边一切如常,不知万岁如今准备得如何?”
    “不如何。”乾通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扫了苏宇旷一眼,“所以苏首辅匆忙前来,只为了问我这个?”
    “自然不是。”苏宇旷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臣以为……康王的新封地不妥。”
    乾通帝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他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定定的打量着苏宇旷,问,“那么……苏爱卿的意思呢?”
    乾通帝如果称呼一个人为某某爱卿,绝不是因为他看中哪位大臣准备予以提拔,当然……以苏宇旷这个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太师……裁决一切军政大事的内阁首辅来说,再提拔大概就只能是死后以帝王之礼厚葬了。
    所以他这样称呼苏宇旷,纯粹是因为他有些不耐烦了罢了。
    “苏州富庶,又紧邻鱼米之乡,那儿的文人大儒颇多,康王去了那里,极有可能再次产生不臣之心,万岁根基不稳,这样的地方……不适合分给他作封地。”
    “那便改到钱塘一带吧,水产丰饶,民风么……也还算淳朴,那边没什么大儒,他到了那里就钓钓鱼种种花,这样总可以了吧?”乾通帝叹了口气,“毕竟也算半个功臣,从前又对我照顾有加,给个稍次一些的地方让他安度晚年……也还说得过去。”
    苏宇旷还是摇了摇头,“不妥。”
    “那你说,封到哪里合适?”
    “南郡。”
    “南郡?”
    “将康王封到这里,一来……南郡也算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二来,若康王当真生出不臣之心,也可立刻被按下去。”苏宇旷说的义正言辞,神情极为认真,那架势大有一种……若乾通帝不答应,他就找根柱子先撞了再说——
    乾通帝作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再考虑考虑。”
    “万岁可还记得赵王?”苏宇旷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神色间带着一抹追忆,“那还是永安朝的时候,一晃儿……都已经过去整整两个甲子了……”
    当年永安帝登基尚不满一年,就被自己的兄长赵王篡了位,登基之初有臣子建议永安帝为赵王另换一处封地,新选的地方就是南郡,但永安帝在非常认真的听过以后……并没有采纳。没多久,赵王以清君侧之名攻入皇城,逼死了永安帝。
    苏宇旷在这时候忽然说起这件旧事,不得不让乾通帝想起那位永安帝的结局,但他仍有些狐疑,问:“苏首辅认为……康王也会像从前的赵王一样?”
    “宁庙老爷将帝位传给万岁,本身就有很多人不满,赵王即便是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苏宇旷答道。
    但其实……乾通帝简善元登基的理由并不是特别的令人信服,他的帝位与其说是先皇传位于他,倒不如说是凭运气上位——
    先帝驾崩,留下的遗诏颇有赌气的成分,说是因为太子早亡,自己太过伤心,众多皇子里面能者颇多,一时之间没法选出最终人选,是以要求众皇子以铸金像的方式自行选出,谁的金像铸成了,谁就是新皇。
    然后就只有简善元的金像铸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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