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男子面带笑意, 客气拱手应道:“在下正是彭新,不知几位高足是谁人门下,师从何者,又为何来到此处?本世子忝居监学院七年有余,何以从未曾见过几位?”
    “我们是……”图巴尔没了刚才的气势, 尚不知彭新是否就是魇魔,安王两字还是说不得。
    彭新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图巴尔忽然支吾, 便将他细长的凤目微瞥而顾, 似笑非笑道:“可是安王门下?”
    “你怎么知道??”一下就被彭新拆穿身份,图巴尔又惊诧又不安的看向凌非焉。
    凌非焉忙向图巴尔摇头,边暗示他不要再多言,边往图巴尔几人身边走回来。
    彭新亦向院中走去,不忘邪魅嗤笑道:“回来路上听说安王殿下来与柯老祭酒品茶, 还带了几个小子游览监学院,想必就是你们吧?监学院乃是庄肃安然之处,若没个高位之人做后台,你们又怎敢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监学院中乱打乱撞, 还闯到本世子的别院中来了?”
    凌非焉与彭新皆缓缓走过院落, 凌非焉始终目视前方镇定如常,彭新却是边斥责图巴尔边将视线落在凌非焉身上。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彭新就势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凌非焉, 直觉告诉他, 这位身姿清逸容貌隽美的书生并不是个普通男子。
    错身的瞬间, 彭新忽然伸出手来拦在凌非焉面前, 图巴尔见了不由紧张得向前迈了一步,凌非焉却是默默停下脚步,以不卑不亢的视线回望彭新。
    “啧啧啧。”彭新舔着嘴唇,绕着凌非焉周身转了一圈,又做闻嗅状在凌非焉肩头闭眼品味片刻,睁目道:“兄台好样貌,若是个女子,本世子真要聘逑一番了。”
    闻听彭新将“女子”二字加重了语气,凌非焉也不回应,微微侧身避过彭新挡在面前的身躯,走出别院之外。
    彭新回到廊下,却还忍不住回头而望,面上神色意犹未尽。
    出了别院,凌非焉微以手势示意图巴尔等人随她离开,几人便将凌非焉掩在身前,隔绝了彭新审视的视线。
    彭新勾起嘴角,心中已有所感。
    今日并无钦天监与监学院的联课,景鉴年何故无端带着一帮子人来监学院闲逛?而且这些人偏偏这不去那不去非要聚到他的别院中来?尤其这几个所谓学子,他彭新阅人无数还看不出端倪么?别的不说就那个傻乎乎的大块头,一看就是个鲁莽武夫,毫无书生之气。剩下几人虽是舞文弄墨的主儿,但也尽是拘谨之色,并无年轻人随性洒脱的天性,八成都是钦天监里供职的文官。
    至于那个身娇貌美的……
    彭新正想再细看看同样回望他的凌非焉,却忽然一阵眩晕,险站不稳。
    “少爷,你怎么了?”小书童搭了把手扶着,彭新这才立稳身子。再抬头看时,那一行几人已渐行远去。
    “侍月,关门。”彭新面色严峻,急迈进房门,冷冷吩咐。
    离了别院,凌非焉与图巴尔等人回到监学院祭酒的堂前,景鉴年在屋内听得,便告辞而出。柯良毕恭毕敬直将景鉴年送到监学院牌楼外才驻足而返。
    初一此时正在巷子深酒肆里等得发闷,忽听店门开启,却是身着青衫的图巴尔走进来了。初一精神一振,起身来以期盼的目光向图巴尔身后望去,果然她欲见之人也走了进来。
    初一不由一怔,凌非焉竟也穿着简练的学士青衫,还将如瀑青丝尽数绾在小冠之中,露出整张清冷隽秀的面庞。如此精明干练英姿勃发的样子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凌非焉。
    凌非焉之后,安王景鉴年也亲临酒肆,紧随其后的便是那四个易了装的钦天监官员。不过初一早已默默将他们忽略了,她的视线始终充满新奇与欣喜,只投在心好之人身上。
    “几位……客官……”没想到时辰刚至午后,却忽然来了许多客人,小二刚要迎上,便被图巴尔拦在一旁。
    “这位爷不用你招呼,去烹些好茶来。再把那个闲杂人等给我撵出去。”图巴尔指指堂中一桌。
    “这……”小二为难的看看又醉在桌边的张二狗。
    图巴尔见了,眉毛一竖眼睛一瞪,喝道:“快点!送完茶,你也一起滚蛋。”
    小二见那众人簇拥着的中年男子身带祥贵之姿,眼含不怒自威之色,衣着华丽不说腰间还坠着块世间罕见价值连城的翡翠玉佩,碧绿通透中隐隐似有龙纹镌刻其上,不由得咂舌,心道这位爷可真不是普通的主儿,非王即贵,惹不起惹不起。
    再看那不知来由不论仙鬼的女子立于中年男子身边,却也神色淡然。其他几人对那中年男子尚且面露畏色,举手投足间满是恭敬。但这中年男子却好像对那女子更要敬重几分,无论进门还是就坐竟频频以她为先,小二不禁又暗叹道:此女子若不是妖怪,那便只能是天仙下凡了。
    况且这几个身着青衫的人与那包下二楼雅间的青衫客十分相似,是忤逆他们还是赶走刘二狗简直不需要思考,于是小二赶忙识相应道:“哎,哎,小的这就去办。”
    见小二端上热茶又拽着刘二狗出了店门,景鉴年才将凌非焉与初一让在桌边坐下,并向凌非焉问道:“不知上仙在监学院探查可有收获?”
    景鉴年所提也正是初一关心的问题。
    “王爷所疑没错。”凌非焉淡道:“礼南王世子彭新便是囚了王妃心魂的魇魔。”
    “这……”景鉴年心头一沉。回想彭新幼时,礼南郡王来京朝见天子景崇历,他还曾与彭让赞过彭新机敏聪慧。如今彭新出落成人,虽然纨绔懒散但也并无大错。怎么就……怎么就变成囚禁王妃心魂,害她长眠不醒的魇魔了呢!
    凌非焉似看透景鉴年心中愤慨与惋惜,解释道:“王爷放心,我觉无看错。”
    景鉴年一愣,随即回道:“上仙多虑了,本王并非质疑上仙判断。只是没想到彭新那孩子本是人中翘楚,终究竟成了害人的魔物。”
    凌非焉淡道:“魔本为人,误入歧途则执念成灾。王爷不必太过同情,彭新此时早已不是昔时纯真少年,而是个走火入魔的邪魔罢了。”
    “走火入魔?”景鉴年一怔,随即问道:“那他可是修了什么邪功才遁入魔道?”
    “亦幻亦真,不提也罢。”凌非焉摆摆手。
    道家六十四术,彭新究竟修习哪种功法而走火入魔,她尚不确定。但是会沦为淫yu大盛痴迷男欢女爱的魇魔,十之八.九是错修了那被世人误解的房中之术。不过此等言语,凌非焉不好讲出口,即便讲了也只会给景鉴年徒增烦恼,别无他益。
    景鉴年听了,捋捋短须,言道:“既如此,那明日午后本王便在府中恭候二位上仙到来,王妃安危就全仰仗二位上仙了!本王在此先行谢过,待擒了魇魔王妃醒来,本王再设厚宴与王妃一齐向两位郑重致谢。”
    “王爷客气了。”初一与凌非焉共同起身向景鉴年道别。
    几位钦天监官员随景鉴年离去,凌非焉又将如何在彭新别院周围布防的要点与图巴尔细说了,图巴尔一一记在心中,领命而去。
    一切准备停当,小酒肆中只剩下初一与凌非焉两人。小二讨好般为她们,专门奉上素面。凌非焉劳碌许久腹中略感饥饿,吃了几口。初一却是面露担忧之色,无心饭食。
    “紧张?”凌非焉放下筷子,向初一询问。
    初一摇头,言道:“担心。”
    “有何担心?”凌非焉淡然询问。
    初一低声又急切道:“上午你与图巴尔去了监书院,我便专心守着这红灯。起初一切都好,可在你们回来不久前,这灯忽的骤然闪烁。我往灯中望去,却见那慕霜心魂投射的主焰极其虚弱,而凌尊你的肩魂之光愈明,我怕是……是……”
    凌非焉嘴角微扬,轻道:“你怕什么?”
    “怕你……”
    着青衫小冠的凌非焉五官尽露,脸上神色更加明晰。初一明知此时不该动情,却又忍不住心驰,说起话来越是吞吐。
    “怕我……有危险?”凌非焉随口一问,却问到重点。
    “嗯。”初一下意识回应,可话一脱口便后悔了。
    凌非焉乃是堂堂的凌尊首徒,若不是顾及王妃性命,怎会不敌一介魇魔。倒是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总是为凌非焉担心。回想在罗村水妖面前,她可是将凌非焉当做道法高深到遥不可及的正教道师来崇敬的。怎么现在越是了解凌非焉的厉害,却越是要担心她的安危。
    难道,是感情在作祟,乱了心绪?
    初一摇摇头。情未起时,她是个局外人,看得清凌非焉的一切,却与已无关。可惜一朝情深,便从此置身其中,纵然凌非焉有出神登仙之法,她也再难逃心牵神念的法咒了。
    “别担心。”凌非焉见初一面上愁云漫布亦忧亦叹,甚是有趣,便与她解释道:“肩魂骤明是我故意而为之。”
    “你故意的?”初一听了,有些不解:“不是说尽量不被魇魔察觉才好么?”
    “话是如此没错。”凌非焉回忆道:“但我在监学院中寻到彭新所住别院时,曾听到房中有酣睡之声。起初以为是彭新在房内入梦,便思考如何能潜进房间却不触到他的结界。”
    “是了。”初一也好奇起来:“凌尊是如何进了屋子却不被彭新怀疑的呢?”
    凌非焉顿了下,才道:“我也是鲁莽了一次,直接推开门便进去了。”
    “直接进去了?”初一讶异道:“那彭新是何反应?凌尊暴露身份了吗?”
    “许是幸运吧,屋内休憩的人不是彭新。”凌非焉摇头又道:“我本是屏住经脉不露丝毫道法才推门而入,为的便是如果屋内之人真是魇魔彭新,我便一口咬定伪装身份,只道他的别院布局别致与监书院浩然风貌大有不同,才好奇进来扰看,以此蒙混过关。”
    “那真是太险了,然后呢?”这次没能陪同凌非焉前去监学院,初一自是十分盼望了解更多凌非焉寻到魇魔真身的过程。
    “好在房内只有一个小书童,我便趁机将彭新的房屋扫视了一番。”凌非焉完全不想讲那盏屏风上的所见,只说起几副字画,轻咪双目,言道:“房中有几处墨宝,乃是:云生礼南,功名,亦幻亦真。”
    “云生礼南,功名,亦幻亦真……”初一略略思考,似有所悟,言道:“都是些无妄之物啊,这可是彭新心中的镜花水月?”
    凌非焉点头道:“正是。”
    初一道:“凌尊便是这样确定彭新就是魇魔的?”
    凌非焉未答,反问道:“若是你见了这些,会下定断么?”
    初一摇头道:“不会。未见其人只凭自心臆断,不甚稳妥。”
    凌非焉眉毛一扬,言道:“你既知道还来问我。”
    初一双目微瞪,脸上又浮现出期盼与担忧混合糅杂的神色,问道:“凌尊到底还是与彭新打了照面?”
    这时,凌非焉少有的露出一丝犹疑神色,沉吟道:“众人皆说彭新聪敏果然不假,无论他在怀疑什么都已对我起了疑心。所以我必须在那时确定他是否就是魇魔,否则我们将十分被动。”
    初一慎重点头,听凌非焉这样一说,又觉得自己对凌非焉的担忧似乎也没有那么一厢情愿了。
    凌非焉继续道:“王妃未醒,梦境便在。如果彭新是魇魔且不在梦境之中,那便会依靠灯中慕霜心魂为他支撑梦境。所以我走出别院范围后以肩魂之力压制了慕霜的心魂,导致囚禁王妃的梦境结界动荡不稳。魇魔没有防备,定要猛耗心力来维持。”
    “然后彭新就睡着了?”初一仿佛能想象到彭新当时便跌倒在地猛然酣睡归入梦境的场面。
    “只是微微眩晕。”凌非焉的脸色愈加沉重,严肃道:“明日入王妃梦境切不可轻敌。这彭新虽是邪魔,但心性却远比上古花妖萦朱绕紫来得险诈,且魔功亦是不俗,但有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将陷你我和王妃于万劫不复。”
    “好……”初一轻声应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从未见凌非焉如此谨慎,愁情渲染中,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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