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楼, 是酒家,亦不是酒家。它卖酒,且只卖上好的酒。上好的酒也只卖上等的人。至于梧桐楼老板娘俏玲珑眼中的上等人,可是达官贵人,可是富豪乡绅, 可是文人墨客,可是武林豪杰, 甚至是贩夫走卒, 绿林强盗,只要够本事辩得她出四方收集的美酒,听得出她精心挑选的音律曲调, 便可奉为梧桐楼的座上之宾。
    当然,也要付得起她店中酒牌上价格不菲的银子。
    原来,这梧桐楼是个饮酒听琴的风雅场所。
    可,进梧桐楼难,出梧桐楼更难。美酒, 佳音,天人,但有其一,便可叫凡人欲罢不能。何况梧桐楼中,此三件世间难寻之物聚了在一块儿,那更是连仙人也是寸步难移了。
    有常往来人为之题了首打油诗, 道是:凤凰栖梧桐, 天音沁琼浆, 苏南风尘月,醉里温柔乡。红颜俏婀娜,英雄铁骨荡,得闻月华曲,笑饮孟婆汤。
    梧桐楼里的乐伶不比青楼俗粉只会搔首弄姿,翻云覆雨。都说乐伶清高不食人间烟火,却是妙目秋波摄人心魄;都说乐伶不过卑微戏子唾手可得,又仿似杯中烛影,见得喜得,却触不得,也饮不得。
    梧桐楼的乐伶姿色自是不必多言,且各个明眸巧手,善工丝竹。琴瑟筑筝,箫龠笛篪无不精通。而其中琴艺最胜,风姿最雅的,又当属南卿。
    凌非茗为免引起暗藏在梧桐楼中的花妖注意,于城中衣铺随意买了件绿色罗衫,简单打点,便信步来到状元巷。
    只见这状元巷果然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尤其巷首一座灯火辉煌的三层建筑下更是众人云集,喧嚣不止。片刻,梧桐楼里的丫鬟霓儿羽儿走出来,将两盏红烛雀跃的六方走马宫灯挑上门廊,候在门外的才子骚客顿时摩拳擦掌,翘首期盼。
    人群中不乏初次慕名而来,心急气躁者大声问道:“俏当家,今晚是什么开门曲啊?”
    梧桐楼的主人俏玲珑站在二楼台阁之中,俯视人群。面前梵香一壶、古琴一柄,美酒一尊,全都静静恭候着有识之士品鉴,欣赏。
    “俏当家,让南卿姑娘来弹奏吧!我等就是猜不出曲名,进不去你的梧桐楼,能听听南卿姑娘的琴声也是值得!”也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顿时得来一阵附和。
    “好,正巧近日奴家得了新的琴谱,便让南卿来试试吧。”俏玲珑嘴角不屑的媚笑,开口只一句话,便惹得楼下登徒子骨头也酥了。
    凌非茗挤在人群中,抬头仰望。只见那俏玲珑妆粉浓艳,目光灵浮,面上虽是极致媚态,但举手投足间却有着股贪婪冷酷的意味。
    求救之人说的没错,这梧桐楼中确有妖气,不过却不在俏玲珑身上。要么她不是花妖,要么就是她太厉害,已能将妖气收放自如的全盘掩盖。但方才走出来上灯的两个小丫鬟到底还是道行浅薄,早已漏了马脚。
    忽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动欢呼,还有人高喊着南卿的名字,凌非茗定睛细看,但见有一女子由二楼台阁中出来。她身着鹅黄色轻衫,头佩莹莹珠坠,身材略微娇小,反而更显可爱。
    楼下的欢呼声更甚了,凌非茗不由得提神注意。只见那南卿姑娘不知为何在脸上戴着薄薄一层轻纱,只露出浅浅的柳叶弯眉和一双修长轻晗的睡凤眼,以至于无人能够看清她的容貌。但恰恰是这迷蒙的感觉更让那些所谓雅士们心如猫抓,蠢蠢欲动。
    南卿款款落坐在琴边,随手试了几个音,又惹了一阵欢声雷动。待一切调试妥当,她看了看俏玲珑,俏玲珑也点了点头。南卿这才双手轻抚琴上,随着她指尖的腾动跳跃,那悦耳之音便醍醐灌顶般倾泻而来。
    凌非茗听着,也很喜爱。这套琴谱不似显现世新作,因为时下乐师演奏多用五宫四调,技艺精湛些的便是七宫十二调。而南卿这一琴曲之中,乐调音律之多,变幻莫测。凌非焉数着数着,足有十二宫二十八调,当真惊讶不已。
    技法之外,这琴声勾勒出的一幅绝美意境也着实让人心驰神往。凌非焉闻此谱,只觉奏得乃是一位隐仙居于险峰之上,把酒临风,揽看苍茫云海,浪涛翻卷的纵意豪情。狂时横贯九霄,上天遁地,神佛莫当。然此之后,孑然对影时却又是无尽孤寂,琴声点点,如雨打茅屋,深锁闲愁。
    凌非茗心念一动,虽已身在道门,此刻却也羡慕起曲中隐仙活的酣畅淋漓,恣意快活!而此时,琴声阵阵,却是愈加独鸣甚孤。她下意识将朝凤凑到唇边,轻吐兰息,悠悠扬扬附和琴声而奏。南卿的琴声顿了一下,很快便又再响起来。琴邀着笛,笛伴着琴。素不相识的两人就此这般合奏起来,却是和谐相融,天籁自成。
    一曲终了,凌非茗收了朝凤,却是嘴角带笑,十分想见见南卿了。可她抬头再看,方才还坐在琴边的南卿不知何时已经不见,梧桐楼二楼亭台之上只传来一人慢慢的鼓掌之声,凌非茗这才忽的惊觉,自己是来梧桐楼探花妖的,怎的差点被那琴声迷了心智。
    楼上柔媚声音再起:“我道是哪家风雅的公子能以笛声合上南卿的琴曲,原来却是个标致的姑娘。”
    凌非茗心想不妙,说好了低调探查不打草惊蛇的呢。现在自己妥妥的是被俏玲珑给盯上了。于是她故作腼腆,连平日里常用的拱手礼也不施了,只与寻常人家女子一样,道了个万福道:“我平日素喜音律,今日初到苏南游历,听到琴声实在精妙,一时冒昧同奏,真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俏玲珑又道:“哎,姑娘客气了。你既能与南卿合奏此曲,想必也是乐中高人,梧桐楼本该将姑娘奉为上宾,迎进楼来。只是我这梧桐楼中向来少有女客,不知姑娘你……”
    凌非茗心道,方才那一曲分明就是几近千年的一首绝唱。传说是由一位隐居山中的乐师沉吟十年,方才著成。只可惜岁月久远,那曲谱在世间早已失传许久。不过天御宗是什么地方,她师父明心道尊又是个爱乐如痴的人,这等上佳的曲谱自然是要寻到手,时长奏来鉴赏的。所以也难怪凌非茗对这曲子不陌生,持笛便可与之和鸣。
    唯一让凌非茗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次来苏南竟然能听到师父以外的人演奏此曲,而且此人似乎比师父对这曲谱的理解更加细致入微,师父演奏时,琴音像是在揣摩。而这位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南卿姑娘,琴声却如主人一般在向人讲述。如何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姑娘,心境竟有这般深沉?这更让凌非茗想探一探南卿的究竟了。
    不过她按耐不住与南卿合奏,就算没暴露她天御宗弟子的身份也足以让俏玲珑起了疑心。凌非茗思虑着俏玲珑方才的一番话,是真的替她着想呢?还是是转着弯子不想让她进这梧桐楼呢?但她此来就是要进梧桐楼的,怎能让俏玲珑一句话就给打发走了,于是凌非焉微微一笑,应道:“不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有道是好曲易得,知音难寻。我亦想与那位南卿姑娘见上一面。
    俏玲珑畅快笑道:“姑娘说得好!那便请进吧。”
    凌非茗被霓儿羽儿引着,信步踏进梧桐楼。一路走着一路若无其事的四周瞭望。只见梧桐楼内的正厅里端正落着一展流金溢彩的屏风,似以上等绸缎为底,七彩丝线刺绣其上,绘着一副美不胜收的凤凰栖梧桐之景。屏风之前木琴横陈,静待佳音。
    凌非茗不由得用朝凤敲敲掌心,下意识点头。这梧桐楼还真不是想象中的污秽之地,也颇有几分味道。
    穿过厅堂,转过楼阁,凌非茗拾级而上,来到梧桐楼的二层。二层上最打眼的便是南卿抚过琴的露天亭台。方才她从外面仰望这里,只看得到梧桐楼的匾额,和雕花精细的屋檐。现在她从内向外而望,却是另一方景致。繁华的街道流光溢彩,人声喧喧。再远望些,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却是今夜的来处,妙莲湖。
    凌非茗一怔,停了脚步。两个小丫鬟便回过头来,霓儿问道:“姑娘为何停下?”
    凌非茗一笑道:“没什么,我看看南卿姑娘的奏琴之处。”
    羽儿又道:“姑娘误会了,亭台只是每日开门曲的演奏之处,并不是南卿姑娘的乐阁。姑娘要见南卿姑娘,随我们来就是了。”
    凌非茗若无其事的点点头。边走边看,梧桐楼的二层的确如两位小姑娘所说,有着许多间不尽相同的房间。想必该是其他乐伶姑娘的演艺之所罢。
    须臾,霓儿和羽儿在一扇门外停下,凌非茗细看门上有个小牌,娟秀写着月华流三字。于是问道:“便是此处?”
    两个小丫鬟点头,推开房门,将凌非茗请入房中。凌非茗一进,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只因这屋内与梧桐楼内整体雕梁画柱,极尽奢华的风格完全不同。没有锦绣宝器,多得却是竹桌藤椅,绿叶香花。乍一看绝不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房间,倒像是误入了哪位老夫子的书房。环顾四壁,总让人觉得冷清清,凄凉凉,萧瑟瑟。
    唯有琴案东首,铜銮香壶中梵香正浓,香味宜人。一柄木琴横置案上,空弦无音,寂寂待抚。至于那琴,什么木,什么底儿什么面儿,什么制的弦,离得太远,凌非茗看不清楚。
    霓儿上前道:“姑娘且稍待片刻,南卿姑娘听闻今夜与她论乐的人是那位以笛声相和的姑娘,定要备壶好茶,马上就来。”
    “好茶。”凌非茗微微一笑,心想这南卿姑娘有点意思。于是便坐在藤椅之上等候。只觉得这椅子有丝清凉,但倚靠其中,十分舒适。
    目送凌非茗进了房间,绕紫在一间虚掩着房门的屋里转过身,向俏玲珑邪邪笑道:“姐姐,你不是一向以男子为食么?怎么今日改了兴致?”
    俏玲珑亦怒亦笑道:“妹妹刚从外面回来,眼露满足之色,不知又是哪家女子着了你的道儿。”
    绕紫嘿嘿一笑,转而看向在俏玲珑身边垂手而立的南卿,邪魅应道:“随便找了一个,还挺痴情。”
    而南卿,却只是默默的站着,用力克制着眼神里的愤怒与鄙夷。
    显然,她还能默默的站着,是因为她对于今夜妙莲湖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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