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璎雪并不了解萧阮,她所知道的萧阮,不过是个风姿出众、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她不知道他如何仗剑北上,更不知道之后的戎马一生。萧阮与她也没有旧怨;而嘉语,是她恨极了的人。
    但于璎雪还是选了萧阮。
    这大概是本能——见过血的人都会生出的,对于危险的本能。于璎雪挥刀砍向萧阮,萧阮人在地上,只能勉强侧身滚开,于璎雪持刀再上,一时间烟尘滚滚,有时扎中,有时落空,不断有血滴落在尘埃里。
    天色就快要黑了,漫天的晚霞,层层叠叠,暮云从远处席卷而来。
    萧阮觉得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流失。手臂受了伤,然后是肩和腿,闪避的灵活性就大打了折扣。再加上始终没能挣脱的束缚。
    身影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终于再也不动了。
    于璎雪夙夜未眠,又一番打斗,这时候也筋疲力尽,见此不由大喜,高高举起刀,对准萧阮的心口用力扎下去,方才行到一半,忽然颈后一痛,于璎雪吃力地回头,嘉语站在夕阳里,暮色从她背后升起,她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眼神凶狠,就仿佛从地狱归来。
    只一下,于璎雪结结实实倒了下去。
    嘉语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向萧阮,他满身污泥,双目紧闭,生死不知。嘉语张口要喊,所有声音竟都堵在喉中,一丝儿也发不出来,伸手要试探他的鼻息,几次抬手,几次颓然落下。
    脑子里全是空白。
    他死了吗?
    他……会死吗?
    这是嘉语想都不敢想。
    大约她是恨过他的吧,她定然是恨他的,只是不比恨自己更多。为什么要相遇呢,如果不,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会安分守己地做燕王朝的宋王,她会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华阳公主,为什么要相遇呢?为什么他会出现呢?
    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出现,他有足够的理由不来当这个人质,他有足够的理由不救她!
    嘉语心里乱成一团麻,思维从一个点跳跃到另外一个点,每个声音都在轰鸣:他死了!
    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面。
    “不哭。”那像是风过去,像是风在呢喃。嘉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萧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像是努力想要给她一个笑容,但是疲乏到了极处,虚弱到了极处,都变成叹息:“别哭。”
    “帮……帮我解开绳索。”
    嘉语又愣了一刻,方才触电似的跳了起来,捡起脚边匕首,去割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忽听得一声惊叫:“嘉语!”
    下意识人往右闪,肩上还是重重挨了一下,她此处原就有伤,这一下,痛得跌倒在地,匕首脱手。
    自然是于璎雪——她搬起嘉语方才丢下的巨石,依样砸过来。
    这一下花掉了她全部的力气,到石头落下,于璎雪踉跄几步,也摔坐在地。待看到嘉语匕首脱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又和身扑上,就要捡起,忽然手背一痛,却是嘉语踩住了她。
    两人都是闺阁女子,虽然都出自将门,却也都不曾习武,嘉语是受伤不轻,于璎雪是筋疲力尽,都知道是生死关头,谁松手就是个死。一时都喘着粗气角力,瞪着血红的眼睛,面目扭曲。
    嘉语一脚将于璎雪踹倒在地,就此扭打起来。这时候哪里还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就和市井妇人没有差别。于璎雪从昨儿晚上开始片刻不曾合眼,勉强撑过三五个回合,到底力不能支,昏死过去。
    嘉语以手撑地,重重喘着气,几次几番要爬起来,也是不能。她盯住于璎雪看了半晌,也判断不出是死是活。终于有了决断,挣扎着捡起匕首,思量着要补上一刀,到抬手,忽又犹豫起来。
    却听得身后人道:“……我来罢。”
    是萧阮。
    嘉语迷惑地看着他。
    “解开我的绳索……让我来罢,”萧阮低低地说,“别、别脏了手。”
    嘉语再怔了一下。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犹豫——她没杀过人。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被杀过,她没杀过人。
    这样微妙的心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却能体贴入微。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她从前的不可自拔么?如果他从前肯这样对她,她还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嘉语紧紧抓着匕首,只觉得无限悲苦,忽地呜咽一声,抬起手,狠狠扎下去。
    血光从于璎雪的心口迸发出来。
    萧阮闭上眼睛。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嘉语,相信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第二次机会目睹她这样伤心,这样疯狂,他默默地想,她拒他婚姻,拒绝他的好意,拒绝他靠近,但是……她还是爱着他的吧。
    不然,如何解释她此刻的勇气与戾气?
    这个念头就仿佛极酸极涩的一只李子,在口腔里,在舌尖上,酸得近乎甜,涩得近乎苦,苦得能拧出汁来。
    第80章 素手染丹
    到嘉语清醒过来,不知道过去多久,天还没有全黑,风从指间过去,微凉,草木低伏。
    于璎雪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嘉语还紧紧攥着匕首,就像攥紧最后一根稻草,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口鼻之间,她恨不能痛哭一场,但是所有声音都噎在喉间,咽不下也吐不出来。她已经不记得于璎雪的模样了。
    “我第一次杀人,是我十岁的时候。”萧阮低低地说,暮色逐着残云,一丝一丝抽走光华。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不讨喜的记忆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都像隔了太久远的时光,“我奶兄。和我一起长大,我溜出去看渡口,他陪我。皇叔把他丢到我的面前,他说,我是王府的主人,该由我来行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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