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可怜你。”
    顾清影简短地回答了苏棠,甚至貌似一点不心虚地与她对视,“杀了人,真的让你高兴么?就像你有了很多银子,真的让你心满意足了?”
    苏棠如听不到她后面这几句,只咬住那四个字不放,“你撒谎!”
    只可惜手腕被绑住了,苏棠很想使劲揉揉眼睛,让自己能看得清楚些——顾清影眼里一定没有底气,她一定心虚,故作镇定而已。
    如果她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掐死我?
    她明明可以立刻给她的同门报仇,为什么不动手?
    是啊,她下不了手,她舍不得,她一定希望我是个很好的人,如此她的喜欢才能说得出口。
    苏棠越来越混乱,心乱如麻,兀自流着眼泪自言自语:“你喜欢我的,你骗不了我……我向你认个错……你就会心软了……”
    “清影……我好疼……把绳子解开吧……”
    她在顾清影怀里胡乱地蹭,声音娇滴滴的,眼睛盈盈动人。
    顾清影揽起她一看,果然手腕血红一圈,迟疑半响,还是帮她解开了。
    然而那双手刚刚被解放,顾清影还没来得及把绳子放下,苏棠便反身朝她扑过去。
    这个身体的精力已经透支,苏棠却毫无觉悟,她感觉不到疲惫,甚至也不再感觉得到疼。
    如灵魂已经被抽离。
    顾清影猝不及防,道冠被撞得散落掉下,身上一重,苏棠已贪婪地贴在她怀里,眼里饱含凶光,像恶鬼,要咬死眼前这个人。
    然而最终却是一个吻落在顾清影唇上。
    不同于那天蜻蜓点水般的轻啄,这个吻来势汹汹,甚至咬出了血腥味。
    女人的手无力地攀上她肩头,轻轻地往她颈间移,唇舌相缠,是顾清影从未体会过的。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看到苏棠长睫在颤,自己的心脏也跳动得厉害,让她觉得心悸难受,就更让她惊恐。
    她曾听师姐师妹说过什么怦然心动的字眼,这样虚幻的感觉她以为自己绝不会知道,她清清静静的,连情绪波动都很少,岂会明白这种小女儿的心绪?
    这“头一次”来得太突然,苏棠又如此灵巧缠绵,虽没有一句话,却满满都是情动。
    顾清影第一次尝到被轻薄的滋味,她下意识就要把苏棠推开,可身体突然不受她使唤,她竟瞬间就被蛊惑了——
    她恍然,紧接着便无地自容,自责愧悔,痛苦莫名,终于狠下心用力把人推开。
    苏棠被推得满眼昏花,却固执地再次扑上去,一手胡乱地往前一握,正握住顾清影手腕。
    “你喜欢我的,你喜欢我什么……跟陆子宣他们喜欢的一样?你抱抱我……又不会吃亏……”
    她以一种放荡求欢的姿态依偎过去,且疯且傻,痴痴笑道:“你还不承认喜欢我?”
    顾清影一把擒住她手腕,压脉细探后语气就带了焦急:“你冷静一点,告诉我,头上是不是很疼?”
    苏棠在她怀里一栽,“你说……我哪里不疼……”
    “可是……你消消气……我就不疼了……你担心我疼……刚才为什么不救我?我那样求你了,你也不救我……”
    “当年我没有求你……你又为什么救我……?”
    顾清影扶着她脑袋,指尖轻轻在她脑后流转,忽在某处一压,苏棠闷声一哼,猛地挣扎哭喊。
    说的都是胡话,毫无条理,一会儿喊着爹爹,一会儿又见了鬼一般惊呼。
    顾清影松开人,从袖中摸出一瓶药来欲喂给她,苏棠却挣脱她手臂,扑到墙边去捡那把剑。
    她看到剑柄下坠着的龙尾石,喜极而泣,摸着石头上刻字的凹凸起伏,“是啊,是你……谢谢你了……虽然没有什么用……该死的死了,都死了……但是还是谢谢你……”
    清神的药比酥心散好喝得多,清清凉凉,似还有些甜,但她摇头晃脑,洒了不少在顾清影袖口,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咳嗽,撕心裂肺。
    顾清影看也不看那剑一眼,“那本书怎么回事……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苏棠怔怔地眨眨眼睛,神智忽清醒许多,冷冷道:“随你怎么想罢,你若只信你看见的……我说什么有何所谓。”
    “你以为风月阁的事情我知道的很多么……我是那里面最下贱的一个,你不要问我……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信我,迟早会后悔的。”
    顾清影悲极反笑,笑自己太无能,没有办法判断这个女人话里的真假,她也笑自己自视太高,什么清心寡欲,什么六尘不染,都只是美好幻想而已。
    《千灸经》在风月阁,岂非已是最好的证据,她还在希望苏棠说出什么反驳的铁证?
    对啊,她希望这伶牙俐齿的女人能反驳,或者承认也好。要么让顾清影死心塌地,要么让顾清影心灰意冷。
    都比现在好的多。
    而现在,唯一算好的,只是苏棠真不是仇人的女儿,这并不能让顾清影高兴,却能让她紧绷的双肩放松那么一点。
    一点点而已。
    她一抬手,手背沾上了苏棠的眼泪,已经凉透。
    然而一碰到苏棠身体,异样的温度让顾清影猛地醒神。
    当然了,身上创口这么多,发热是必然的。
    她解下石坠,却把剑留在了刑房里。
    抱着苏棠起身时,怀里人居然还笑。
    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阿娘带棠儿去看病吗……”
    顾清影想起方才苏棠说过的——
    她母亲把她扔弃在树下。
    顾清影猜想她又浑浑噩噩地落进了回忆里,把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串在一起,可以凑成苏棠儿时的残景。
    悲惨的,没有颜色,很引人生怜。
    这个人简直是顾清影的一个劫难——
    刚刚生出一点悲怜,那夜的血色却又漫上来。
    倘若陷进愤怒里,她舍命相救的样子又把怒火浇灭了。
    千般万般,还是那句话。
    若一开始就没有遇见过她,那就好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天太冷,割衣断骨碎琳琅。
    王了然怡然收手,盯着棋盘道:“大人输了。”
    齐庸面上一红,讪讪道:“公子棋艺高超,下官不是对手,实在惭愧。”
    王了然道:“只是家师教得好罢了,齐大人过奖。”
    二人说着场面话,听得外头有脚步声动,随即进来一人向齐庸回报:“大人,那女人情况不大好,顾道长正在医治,还从外面请了大夫,暂时安置在偏房里了。”
    王了然道:“顾道长宅心仁厚,若当初一直从医,今日也会是悬壶济世的名医了。”
    齐庸知道王了然留着那人性命有用,自然不会反对,略嘱咐了两句便挥手让人下去。
    王了然转头望向外面天色,百无聊赖中正想和齐庸再来一局。
    虽然差距悬殊,也聊胜于无。
    方休却比他所想来得还要早,带着一身酒气,腰带也未系紧,甚至脖子上——
    齐庸一眼看见,立刻尴尬地咳嗽两声,起身道:“下官还有些琐事,便先回去了。”
    王了然叫他面色有异,只颔首道:“大人慢走。”
    他抬头,灰瞳微微一颤,“方大人,您脖子上……”
    说着暧昧一笑,“可能冬日里还有蚊子吧。”
    方休酒意未散,走起路来步子有些浮,一面拉着衣领往上遮掩一面道:“王公子年纪尚小,让您见笑了。”
    王了然正一颗一颗的将棋子往罐子里收,“那位少侠呢?”
    方休道:“他在休息,王公子好清闲,人人你都关心。”
    王了然知道他对谁都不会有好语气,也不计较,抬手示意道:“方大人请坐。”
    方休晃着走上去,一个不稳便飞快扶在桌沿上,再抬手时不小心碰落那罐白子,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东颜皖当即从侧厅闪进,短剑在手。
    王了然朝他一笑,“前辈,帮方大人拿一盏醒酒茶罢。”
    东颜皖未发一言,立刻领命便去。
    方休沉沉坐下,看到棋盘上还放着几枚棋子,“公子很有闲情雅致。”
    王了然道:“可惜方大人醉了,不然就可以跟我来一局,在下平生所好甚多,棋却是不喜欢,可是家师喜欢,我就好生学了,陪她打发时间。”
    方休似是出神,只听着不说话,王了然便气定神闲地望着他,“听说方大人的剑叫缠魂,颇有意思。”
    “求之不得,才叫缠。”
    他玩味地捏着一颗黑子在指尖,“有时候人总会一语成谶。”
    方休低头半响,再抬头时酒性就消了大半,也玩味地盯着王了然,“公子如此聪慧,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难怪叫这个名字。”
    接着眼锋如刀,“在下便开门见山罢——”
    “公子,醒酒汤来了。”
    东颜皖却又推开了门,骤然打断方休刚刚凝起的凶意,径直到桌上把东西放下,并不守在一旁,而是又退了出去。
    他知道王了然武功高他数倍,不会有险。
    王了然似看不出方休脸色阴沉,笑着道:“方大人请用。”
    方休并不喝,道:“暗杀府那夜,我等为攻心,叫人假扮丹夫人,当面倒戈反水,逼得沈良轩心智大乱,重伤遁逃。”
    王了然道:“看来不但方大人不对暗杀府死忠,旁人也如此,否则怎么会让人逃了?”
    方休道:“暗杀府于我,不过是个落脚之地,甚至还算不上,陆子宣待我不差,也没有到什么极好的地步,无缘无故,我怎会那样忠心。”
    王了然点头,“在下明白,可是方大人想过没有呢,若你再忠心一点,缠魂剑当真不死不休,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丧痛了。正因你忠心了那么一点,陆子宣让你迎敌,你便伤了人,人跑了,你却没有追到底,才有今日。”
    方休手中渐渐握紧,“在下不想和公子辩论这些,只想告诉公子,沈良轩不会放过那女人,只是她如今在牢中,沈良轩碰不着。”
    王了然佯装不懂,“方大人何意呢?”
    方休如何不明白他装傻,他如此早智,又善察心,怎会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可也只能继续道:“若暗中将那女人放走,沈良轩势必出手,顺着此饵,大鱼得获。”
    王了然道:“那女人也很聪明,不会看不出你的想法,对她来说,现在牢里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方休见他还要装傻,不由得生了怒气,“好罢,在下明说,我要让顾清影把她放了,我要她以为沈良轩已捉拿结案,天地广阔,由得她去。”
    王了然便道:“要让顾道长相信此事已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下明言告辞,回南域去,所以方大人不得不来跟我商量。”
    “可是现在,沈良轩也是顾道长的仇人了,一有线索,想必顾道长会第一个出马。”
    方休道:“若想拦着她,办法多的是。”
    王了然将手中棋子放回,貌似迟疑道:“可是方大人知不知道,那女人要是落到沈良轩手里……会如何?”
    方休放浪地笑起来,“岂会不知?王公子怜香惜玉了么,像您这样的人,不该有这种心思。”
    王了然显然不想被他看成这样的人,忽顾左右而言他:“方少侠想知道南域往事吗?”
    方休听出他话里有话,“愿闻其详。”
    王了然道:“家师为报灭门之仇,改名换姓蛰伏于仇家洛氏,不但隐藏得很好,甚至让洛临天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智囊。彼时严州易氏为大,洛临天为拉拢,把长女嫁给了易氏长子。”
    “二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本是个好婚事。正逢那时有人杀家劫舍,盗取各族武学心法来练功,洛临天浑水摸鱼,由家师带头,一批死士前去盗走了易氏心法,杀死了亲家。”
    “易家长子生性懦弱,对江湖生杀闻风丧胆,何况是自家血事,他把报仇的重任扔给了弟弟,打算带着已有身孕的夫人隐居山林。家师献策,让他派人于途中埋伏,取了二人性命,栽赃给易氏次子,如此一来易氏再无可担当之人,洛氏顺理成章接手一切。”
    方休背后一凉,“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也……”
    王了然道:“自古以来,男人盛时恋色,争时贪权,洛临天不但女儿能舍,女人也能舍。西北交战之时,他以援战为名举进西域,助其退敌。离去之时又自己派人射杀了自己的夫人,言说西域背信弃义,意图杀他,意外只射死了他爱妻,如此师出有名,西域又是战后疲惫之时,险些就被他收入囊中。”
    他一一道来,饱含钦佩之意:“虽然是仇人,但家师佩服他的狠辣决断,这样的人只要再有一点运气,多能成事。”
    “在下自知心性差师父千里,狠辣更不如此洛氏,但是时日还长,万幸万幸,我还这么年轻。”
    方休心跳极快,沉沉地在胸膛咚咚,只担心这少年长大了会是如何可怕,顿时酒意更散,王了然却提醒他:“醒酒汤要凉了。”
    方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王了然便满意极了,诚实道:“有人连亲生女儿和夫人都舍得了,我若连个数面之缘的美人也舍不得——”
    “那不是太丢人了,师父在地下也会笑话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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