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发如此之快,小小一杯,就催得气血翻涌,况且——
    他医名在外,他都察觉不出来的毒药——
    霜夜扶住他,抬手封上****,人已吐了血,双睫一抖,颤颤指着桌上那壶酒,霜夜道:“我知道,你运功调息,快!”
    人却一声不吭,骤然失了力,半个身子瘫软下去,霜夜眼看他不好,脱口道:“红尘!”
    玉面先生眸子忽地一瞠,勉强提了口气道:“许久……没听……”
    霜夜掌中一重,“别说话,运气调息——”
    周围的人都吓傻了眼,那壶酒静静搁在桌上,似和这些血腥气毫无关系,壶身白玉,莹润剔透,白而无暇。
    他的头发也银白一片,垂落白衣上,清丽无尘。
    霜夜斥道:“都不许张扬——”
    玉面先生在他怀里一瘫,又吐出两口毒血,低弱道:“我好像看到他了……”
    霜夜慌乱低头,只见他手里还紧握着那支玉笛,手上青筋暴起,所以余力都在手心里了。
    是陆子宣下的毒,还是那个尚在暗中的内应?
    或者是月郎?
    面目丑恶的女人半年多未回暗杀府,饶是院落最临近陆子宣的寝居,也未曾打理,已经萧瑟,好在她不是什么有情趣的人,不会像霜夜那样侍弄花草,也不会像花娘那样注重打扮。
    扔了阴阳环在桌上,见天色已晚,冲那些不敢看自己的人道:“我饿了,晚饭。”
    这是陆子宣最不痛快的一顿饭,他深知自己不能乱了心神。满桌珍馐无从下筷,他不是非想怀疑霜夜,可自己是个相貌不堪的男人,霜夜却万千风流,苏棠美貌,是个男人都移不开眼——
    看着美人在上,他真从未动过心?
    房门吱呀一开,是花娘捧着一碗茶婀娜进来。
    她着意打扮过,今日天寒,她却未穿得厚实,狐裘也不要了,披了一条双鹤披帛,白羽是银线绣的,额顶红丹如火。
    淡紫色留仙裙上芙蓉花飞,花蕊缀着小小碎珀,晶黄闪闪。
    她一进门,屋里就盈起了桂花香。
    微微甜醉的,倒是怡人。
    新鲜的金桂,用糖腌渍了,留住浓香,再有数道工序,在秋日里一丝不苟地为了最后一罐香茶,茶汤明绿,温阳美颜,还有养身之效。
    男人总是需要女人陪伴的,红袖添香也好,秀色可餐也好,陆子宣不是头一回见她风情的样子,虽此刻心头还烦郁,也只沉声道:“你来了。”
    花娘道:“奴家听说今天大人心情不好,特来伺候您用膳。”
    她把桂花茶放在陆子宣手边,“这是昨年秋天时制的桂花茶,今年的还没做好,不过这时候泡出来的茶也最香了,大人尝尝,奴家给你夹菜。”
    陆子宣看她面上两片红晕,竟是羞怯模样,娇滴滴的声音柔得像水,听着心头一动,无端端地想起苏棠在床上娇语的声音。
    心火一热,便端过那碗桂花茶饮了一口。
    秋意早就去了,冬天已至,人总是费尽心思想留住已经逝去的,比如茶,在最新嫩的时候摘下,耗费心血,待到日后品茗。
    洛城也产花茶,不是桂花,是茉莉花。
    雅洁芬芳的佳物,别称“香魂”。
    诗中说: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1)——
    可如今也不是茉莉花的时节,洛城的人爱极了它,会在它盛开的时节拿来缝入香囊,或是编食入馔。
    满城余韵中,有血腥气浊染了花香。
    洛玉辰亲眼看到仇敌粉身碎骨血肉模糊,高兴得忘乎所以,双刀的刀刃相互摩擦,刮出一阵轻响。
    还有昨日的午后阳光,灿烂辉煌。
    他踏着满地血肉,刀尖一指,“蠢货!一具尸体当成个宝贝,沈良轩,你该谢谢我,送你下去陪她——”
    这个时节的烈日虽有光芒,却没有热度,萧瑟的寒风一起就难止,管它人间生死,都不会停步观望。
    洛玉辰仰头道:“都说剑客知礼,我已等候多时,尔等还装作鼠蚁?!”
    一道剑光越过树影而下,人已落在血红斑驳的地面,青衣如玉,公子如剑,剑也如他。
    洛玉辰似没看见他身后众人,只冲他道:“报上名来。”
    剑客薄唇轻启——
    “玉山萧念安。”
    萧珲甚少吐露真名,“念安”是当年萧煜收到萧焕最后一封家书后给他取的字号,他敬慕双亲那般情意,寒来暑往,心头只念着那一句——
    此心安处是吾乡。
    就把“念安”二字常挂嘴边,言如姓名。
    洛玉辰道:“玉山自诩名门,最好多管闲事。”
    萧念安眉目含锋,“多说无益,只能以血祭亡灵而已。”
    洛玉辰一阵冷笑,“我母亲死在飞仙观手里,我也只以血相祭而已,尔等又有何异议?”
    萧念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母亲就是如此,白观主与此事无关,你勾结风怜雅——”
    洛玉辰朗声大笑,“那个蠢女人,明明事已成,却放任到手的观主之位飞走了,我也算看走了眼,她那样的蠢货,活该去死。”
    人已经死了,过往种种再难计较,萧念安凛然拔剑,一声轻鸣——
    都说兵器用得久了,就跟主人通心。
    你若忐忑,剑意就也忐忑。
    你若定心,剑意就也清灵。
    洛玉辰修习焚血功法,每运其功便先损己,是谓以血焚血,以伤克伤。
    连起刀时的刀锋刀气都似带血色,在日光下舞出一抹残阳。
    他自信,就算萧煜亲临,他也不怕。
    玉山五尊其三都已来了,罗刹楼喜灰黑之色,玉山喜青白淡雅,一正一邪,一刀一剑,皆迥然,皆铿锵。
    洛玉辰本是怀着满心得意,他刚刚解决了沈良轩这个心头大患,用一个惨不忍睹的尸体,就让劲敌命丧洛城之外。
    所以他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那凌厉的剑光在他的眼中仿佛轻飘飘,软绵绵的,毫无青年语中的凶煞。
    然而他内力已起,真气翻涌,似有剧痛从心脉里迸发的幻觉——
    那不是幻觉,毒性已经随着真气血液席卷全身,逼进心脉,周遭喊杀声起时,刀剑争鸣,他却似乎听见了洛玉阳的笑声。
    畅意盎然,又狰狞恶毒——
    就如罗刹噬人时的快意。
    萧念安因他刀意骤散而惊了一瞬,却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破绽。
    剑光如雪,血色如残阳,残阳还未赶来,只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白岚会不会正在看。
    洛玉阳扶着凌司玄的手站在城墙上,哥哥给他找来的几个女人千娇百媚,也不能把他留在罗刹楼里醉生梦死。
    有很多次他犹豫,追着心里最后的一点期待,总觉得那是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就算恶毒至此,也是哥哥——
    尽管他从来不知道“哥哥”是什么。
    可当洛玉辰要他收了那些女人,尽快延续“药库”,这点期待也荡然无存。
    他一把接过凌司玄递上的弓箭——
    搭弓引弦。
    凌司玄半句劝阻也没有,甚至握着他的肩膀,似在传递给他无言的支持与拥护。
    玉山五尊其三——
    良若辰,孙祁锋,裴子仪,三人皆至,自然剑意深厚,未必输给萧煜。
    洛玉辰后知后觉,从口中涌落的血是滚烫的,身体里的血却都冰凉砭骨,一簇簇寒意掠上全身,可能所谓兄弟间的心神感应这辈子只有这一瞬——
    他惊而转身,正看到那支箭光疾来,灼日晃了他的眼睛,也仍旧看到——
    不,是想象到了洛玉阳嘴角那缕痛快的笑意。
    他的死讯传到暗杀府时已是第二日傍晚,玉面先生拼命压住毒性七分,毕竟是良医,药气熏染多年,不会因一口美酒就丢了命。
    人尚能言语,睁眼看到霜夜惊急的样子,心中忽有一丝愧意。
    他是个骗子,是个祸害,玲珑之心都用在了诡计上,毒是他揭盖时自己下的,风险不但有,还很大,是药三分毒,何况是真的剧毒,可是收获也很大,只看霜夜这副神情就知。
    霜夜及时封口众人,只是疑心毒是陆子宣下的,他不信陆子宣因为如此蹩脚的陷害就要杀了他,可是这并非毫无可能。
    一时的怀疑让霜夜自己也想苦笑——
    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他也并不完全信任那位大人,或者说,他们其实根本不了解对方。
    这样看来,玉面先生甚至都远胜他二人。
    蔷薇如血,血漫残阳之时,一声凄厉尖叫打破暗杀府的表面宁静。
    都说最毒妇人心——
    桂花茶被打碎在地,陆子宣第一个反应就是一掌拍在花姬肩头,紫衣上的芙蓉花缭乱生晕,肩骨碎裂之声在耳。
    这一掌带了全力,后果便是骤涌的真气再难压住,嗅着满息桂花香,他愈发怒起,这醉人心脾的芬芳里藏了杀人的毒——
    满桌琳琅翻覆,那些色相俱全的佳肴转而变成满地狼藉,花姬已被吓得六神无主,重伤未察,还下意识要去扶人。
    大门被闻声赶来的月郎一脚踢开,看到陆子宣满口鲜血,一手还作爪要扼住女人咽喉,脑中未多想,手中就已动,阴阳环上一圈倒刃,飞旋脱手。
    利刃滑出一周银光,在花姬脸上破开一条血口,红艳血色,灼人的剧痛,带给这个自持美貌的女人重重一击——
    惨叫声不绝于耳。
    她无暇顾及肩上的痛,捂着脸翻滚哀鸣,叫得惨绝人寰,被自己满手的鲜血吓得晕厥瘫倒。
    月郎不明所以,一众手下涌进房中,满地残羹冷炙,满室桂花浓香,陆子宣脸上通红,一开口就是血色滚落,筋疲力尽地指着门外——
    “去……叫……玉……”
    月郎虽貌丑,心思却算聪慧,哑嗓一开,令道:“去霜夜那里叫人!”
    一时灯火通明,寂静的夜色沸腾炸响,脚步匆匆,惊落蔷薇乱红。
    阁楼之上都听得到这里的慌乱,苏棠还散着头发,双手被缚,听到外面喧哗不止,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得意至极的笑意,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凄笑如魅鬼。
    ————————————————————————————————————————————————————————————————————————————————注1:出自宋,江奎《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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