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夜是读书人,方休也曾是,所以二人相处起来一直不错。
    前辈的年纪是大他许多,阅历也丰富得多,这都是方休尊敬他的原因。
    那夜之后霜夜没有再在方休跟前露面,只留信一封,阅后即焚。
    于是方休在大白天里点燃了一根蜡烛,把那薛涛笺悬上火舌,一点点化作灰烬。
    他曾给柳无归写了很多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情书,他也厌弃矫情造作的自己,起先读着那些情意缠绵的诗句总觉不解,后来也不解自己。
    每每彻夜燃灯,写下来的东西最后也都被这样烧掉了。
    人说诗文都是心血凝结而成,就算写得不好,也是下了心思的,就这样用火烧掉了,毁人心血,实在可恶。
    最古怪的是,分明是自己写的东西,一旦烧了,自己也渐渐不能一字不差地记回来。
    方休望着火舌,怔怔地胡思乱想,柳无归就突然推门进来了。
    他难得这样没礼貌,径直到了方休身后,问道:“你在烧什么?”
    方休道:“一封信。”
    柳无归道:“见不得人的东西。”
    方休一肘撑在案上,微微扭头道:“暗杀府的东西本来就是见不得人。”
    柳无归问:“为何那夜去了那么多刺客——”
    方休道:“有一部分是我找来帮忙的,另一波是他们自己有任务,与我无关。”
    他轻笑一声,“不过也要多谢他们了,否则我们何以如此轻松地脱身。”
    柳无归道:“脱身是脱身了,可是清影她一整天了都不说话,要如何是好?”
    方休肩头一疼,那是昨夜掩护柳无归后撤时被一飞刀所伤,不甚严重,皮肉伤而已,然直到现在,柳无归一句嘘寒问暖也没有。
    顾清影自那夜后就不出一语,若说是因没找到恩人而伤心,可她又不是悲痛的模样。
    她握着剑,陷在一个怪圈里出不来——
    仇人偏偏救了自己一命,大恩是真的,仇事也是真的,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和对她悉心照料的女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顾清影希望她已经死了,却又希望她还活着,想把这剑扔掉,却又下不了手。
    一个人呆在驿站的小屋里,不吃不喝,不想见人。
    柳无归心急如焚,方休都看在眼里。
    到了晚饭的时候,顾清影终于下楼,径直到了方休跟前问道:“方师兄,你的同僚可曾在分楼中救走一个女人?”
    她恍惚想起那漆黑一片中似乎有人来过。
    方休坐在长凳上,视线一落,道:“没有。”
    顾清影却道:“你撒谎。”
    柳寂初困惑不已,求救般望了哥哥一眼,后者便道:“师妹,先吃点东西罢。”
    顾清影道:“夜中大乱,方师兄又不是仙人,如何纵观全局?那么多的刺客,方师兄又如何知道他们是否带走过人,师兄该答我不知道,却直接说没有,可见师兄撒谎。”
    方休道:“暗杀府的事情不能外泄,所以无可奉告。”
    他知道霜夜是去找人的,而且人已经找到了,如果这个人就是那位“苏姑娘”,果然此人不简单。
    他没有兴趣知道顾清影和她发生了什么,也不希望顾清影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于是道:“我只知道飞仙观如今门中乱成一团,白岚大仇未报,顾师妹若是放不下一个过路人,那就留在这里继续找你的苏姑娘罢。”
    这话果然正中顾清影软肋,柳无归趁机道:“师妹,还有大事要办,吃些东西,我们才好继续上路。”
    他语气无比殷勤,一颗心全扑在顾清影身上,方休心头一股火窜上来,脱口道:“师妹如此看重一个女人,像被勾了魂一样,想来苏姑娘生得貌美如花。你大可放心,人要是死了,你也无法。人要是活着,老天爷可怜你心心念念,总会让你们重逢的。”
    他冷笑一声,“有人在你旁边嘘寒问暖,你看也不看一眼,我们为你私愿而去犯险,也捞不到一句谢,道家无为,今日领教。”(1)
    柳无归听他说得越来越难听,不觉蹙眉,道:“师兄,别说了。”
    方休道:“为何不说?顾师妹如此愚钝,看不出你对她的好来,总觉得你给她出生入死是当然的,我尽心尽力,她要去查我就帮忙,到头来还怪我撒谎,师弟,这样的女人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柳无归越听越气,“你疯了,越说越离谱,师兄不曾饮酒,便醉了?!”
    方休道:“我疯了?我看你也不清醒,你的亲弟弟昨夜陪你涉险,直到现在你可有问过他一句?他胳膊上的刀伤是我帮他料理的,你知不知道?”
    柳寂初颇为尴尬,忙道:“哥,只是皮肉伤,没什么事的。”
    方休蔑声一笑,“你哥不担心你有没有事,他只担心他的师妹,你我这样的人他何曾记挂。”
    顾清影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时心乱如麻,深觉自己太过分,本是她的私事,要人陪她冒险实在不对。
    于是郑重道歉:“方师兄说的是,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该牵涉三位的,方才我说错了话,请方师兄不要见怪,清影给你赔罪。”
    她心明如镜,怎可能看不出柳无归一直以来的意思,然他不说破,一定有他的原因,或许这样一直下去,两个人就是挚友,若是说破了,就只能敬而远之。
    一个女人是不是喜欢自己,柳无归是感觉得到的。顾清影虽与他相处得好,却绝非那种男女之情,正因他知道,所以一直不说。
    再说他如此短命,即便两情相悦,又能给她多久的好日子,与其扰人还不如都埋在心底去。
    现在被方休三言两语道出来,一点顾忌也没有,还说得如痴如傻,又带点嫉妒埋怨,听得柳寂初也心头大急——
    这哪里只是说顾清影愚钝,更是说柳无归眼瞎耳聋,什么也看不出来。
    柳无归勉强道:“我等一直敬重白道长,两家交好,自然不能眼看师妹孤立无援,师妹不要有什么负担。”
    方休一手攥着桌沿,越攥越紧,快要将那块捏碎,忍不住一把掀了桌子,吓得堂中几人落荒而逃,掌柜的哆嗦着上前要劝,被他转头一盯,顿时转身便走。
    顾清影道:“师兄心头生气,是我不好,我已麻烦了你们许多,本已深歉,剩下的事情就不劳烦三位了,待清理了门户,再去玉山相报恩德。”
    方休怒极反笑,点头道:“好啊,柳无归你瞧瞧,你的师妹现在不希望你再献殷勤了,还说要报恩,让我想想,这大恩大德,不如顾师妹就以身相许——”
    柳无归怒道:“够了,你闭嘴!”
    方休转身看着顾清影,“师妹愿意么?”
    他就是看不得柳无归这卑微的样子,想要什么就该去争取,光是舍命相助有什么用,人家一味装傻,总当是友情深厚义结金兰。
    这话柳无归不说,他便来说:“师妹入道也可以还俗,柳师弟生得相貌堂堂,武艺也不差,我不觉得哪里委屈了你。”
    柳无归一把拉住他就往门外走,气得双肩剧烈起伏,把人往墙边一推,“你是真的疯了,吃错了药?”
    方休道:“我哪一句说的不对?”
    柳无归道:“全是混账话!师兄若不想帮忙大可走人,何必在这里胡言乱语地逼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方休骤然慌神,语气一弱,“你看出来什么?”
    柳无归叹一口气,道:“你嫉妒。”
    他的眼神很哀伤,无能无力的样子。
    方休哑然,紧紧一闭眼,“我是嫉妒了,我也是人,我受不了。”
    他眯着眼苦笑,“原来你知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无归道:“你抗婚之后不久。”
    他亦不忍,“我知道你难过,可是——”
    方休道:“可是你也只当自己不知道,你对我就像她对你,到头来我才是最可怜的一个,没人会为我鸣个不平。”
    他点一点心口,“你真的知道?你所知道的只不过一丁点,我远比你想的更——”
    柳无归打断他,“师兄别说了。”
    他连听都不想听,这深情厚意对他来说太沉重,居然让他畏惧。
    方休颓然,轻笑两声,“暗杀府有大事,我要回去一趟,前路再无杀手,本已有人在荣城埋伏,现在已撤了,洛玉阳虽然一时不会再纠缠,但不会就此罢休,你万事小心。”
    他拍一拍柳无归肩头,饶过他往前走,走得很慢,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叫住自己。
    可是他没有出声。
    就像他曾经有无数次可以回应方休的机会,也都选择了沉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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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无为而治是道家一种处事态度,顺其自然的意思。这里是方休故意曲解,讽刺顾清影无作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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