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归从来不庆贺生辰,方休是知道的。
    所以他会在自己生辰的时候给柳无归送东西。
    二十岁那年,家里给他送来了一颗珍奇的宝珠——
    白日里浅碧,夜里有冷光。
    运送贺礼的家丁告诉他,家里正在给他张罗婚事,这颗夜明珠是让他以后亲手送给结发妻子的。
    祖父和父亲在朝为官,但为人清廉,这一个价值千金的宝贝不知是攒了多少年才得来的。
    方休道:“你们去客舍歇息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家丁不明白他既然都不回去庆贺生辰,怎么贺礼送来了偏又要回去。
    玉山盛产美玉,剑派喜青色。
    方休知道柳无归喜欢去剑阁楼顶喝酒,果然人在那里,散着头发对月而酌。
    他把那颗珠子递到柳无归眼前,轻描淡写道:“送你。”
    柳无归笑道:“每逢师兄生辰就破费给我送礼。”
    他把珠子拿在手里,像握了一轮月亮。
    惊奇道:“嚯,夜明珠?”
    方休道:“是。”
    柳无归摇摇头,“很贵重罢,我不能要。”
    方休道:“我送你的东西都贵重,你之前都要了,这回还是老规矩,打赢了我就可以不要。”
    柳无归叹口气,转了话道:“师兄读的书多,有没有什么句子是说它的?”
    方休眉梢微动,道:“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1)
    柳无归道:“这么多句,到底是哪一句?”
    方休道:“悬黎垂棘,夜光在焉。夜明珠又叫悬黎。”
    柳无归道:“名字倒很好听……悬黎……”
    方休道:“大约是高悬的黎明罢。”
    柳无归却摇头,“我觉得是悬崖那边的黎明。”
    他衣领半开,胸膛上还沾着酒香。
    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消极颓废的笑,“以为翻过了一座山,就看到黎明,可是等来的却是永夜。”
    他手上一颤,悬黎就滑落下去,被方休一把接住,重新放回他掌心。
    肌肤相触,都是冷的。
    方休手腕上系着的红绳鲜艳惹眼,像不像月老的红线——
    他缓缓收手,“师弟总想得如此悲郁。”
    柳无归道:“那说点喜庆的,师兄是不是快要成亲了?”
    方休立刻否认,“没有。”
    他随口撒了谎,“我命中克妻,不会成亲。”
    “但家里出了点事情,我要回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尚京的好酒。”
    方休一来一回耗费了数月,去时家仆一众,归时孤身一人。
    抗婚的代价颇大,祖父气得抡起木杖打在他肩头,那木杖用香楠木所制,虽不至于伤了他,一下击在肩头还是吃痛得很。
    祖父道:“送你习武,习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倒是练好了身子骨,不怕打。”
    媒人已经问名,姑娘的生辰八字就放在桌上,方家的礼都已经送去了,姑娘是京中有名的才女,父亲的同僚周大人家的千金。
    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方休这样悔婚不但绝了两家情意,更不知把周姑娘放在了何等尴尬屈辱的境地里。
    他连夜登门致歉,周大人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女儿芳龄正好,气质端淑,上门提亲的人数不胜数,最后挑出来的夫婿却不愿意娶。
    天知道方休舍了多少尊严自取其辱,跪在周家门口一夜,连声道歉,里头只隐约传来姑娘的哭声。
    他明白自己给家里惹了多大的祸,知道错责深重,却实在不能娶她。
    分明一丁点情爱都给不了周姑娘,怎能断送人家一辈子。
    母亲哭得断肠,甚至言明如果方休另有属意之人,即便是个屠户的女儿也罢,娶回来作妾都可以。
    方休摇了摇头。
    弟弟年纪还小,抱着他胳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喊着哥哥一味大哭。
    父亲指着他,却骂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道:“你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要回来!”
    方休就走了。
    在街上最好的酒楼里买了好几罐酒,驾着马车,一个人走了。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混蛋一点,娶着一个妻子,常年不回家,窝在玉山陪那人走完短暂的路。
    等那人真的走了,家里却还有个贤妻在,说不定自己也想开,人生还是有个伴儿比较好。
    于是再生个孩子,等他长大了,教他练剑。
    可是方休一想到自己穿着红袍去迎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要把这辈子许许多多的“头一回”都给她——
    虽然他不能和柳无归洞房花烛,不能和他携手去拜双亲,不能在贴上写下柳无归的名字……
    可是方休也不想把这些都给那位周姑娘。
    他是自私的,如果给不了他,那就谁也不给。
    可回到玉山的时候柳无归却不在,他和几个同门去飞仙观论剑了。
    师父也听说了方休抗婚的事情,不解徒弟的逆反都是谁教的,骂了几句就让他去闭门思过。
    柳无归回来的时候却不喝酒了。
    “飞仙观里不让喝酒,我便不喝了,顾师妹说饮酒伤身。”
    方休就自己一个人,用了一整天,喝光了那几罐酒。
    酒入愁肠,人事莫知。
    那夜柳无归咬着笔杆给顾清影写信,斟酌了一整夜,还翻了许多书,最后却也没有寄出去。
    这一夜后他就更少见到方休了,偶尔遇上,对面的剑客都一身血腥气,还带着酒香,手腕的红绳被血染成了褐色。
    柳无归甚至一直没找到机会问问方休那传言中抗婚的事情,试探着一问,时隔多日,方师兄很平淡。
    “我不喜欢那位姑娘,仅此而已。”
    柳无归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两家成亲从不问什么喜欢。”
    方休道:“可是我自己会问。”
    他点一点自己心口,“我问了这里,它说不喜欢。”
    柳无归无奈,“伯父伯母还在生气吗,你当真不再回去了?值得么?”
    方休道:“你听——”
    柳无归一怔,“什么?”
    须臾之间,方休借着酒性上前一步,把人逼在墙角,又点点心口,“它说值得,你听不听得见?”
    柳无归摇了头。
    方休作势大笑,“自然,我的心,别人都听不见。”
    墙内的柳絮随风飘舞,落在二人眼前飞乱如雪。
    方休转了身道:“我走了,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礼物。”
    “师父若问起,可别说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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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出自 班固 《西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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