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十分钟后,陆安迪就睡着了。
    吃饱容易犯困,更重要的是,最近跟洛伊相处,她总算可以放松了些,只要不是工作和任务,就不用时刻提着一颗心。
    洛伊关了车窗,打开外循环,将出风口方向偏离陆安迪的头部位置。
    她缓缓醒来时,正经过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两旁是低矮密集的老旧民居。
    洛伊将一张照片递给她:“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照片上是一个白色的六角形建筑,骤眼看去像极了世嘉总部中心的那一幢,但仔细看去却知道不是:因为这幢白色的建筑,不但显得陈旧一些,周围参差密集的房子,也像眼前这一片那么老旧。
    街灯昏暗,建筑物轮廓影影绰绰,有些已年久失修的房子,剥落的外墙在灯光暗淡处没入黑暗。
    这个地方,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陆安迪直起腰,突然有些紧张。
    “照片上的建筑是个孤儿院,就在这条横街后面。”洛伊的车突然驶入一条更昏暗狭窄的街道,车灯映出路牌。
    圣心路。
    陆安迪的心跳了一下。
    “哐啷”一声,一个酒瓶突然飞出来,砸在前面的路面,洛伊急刹车,几个醉醺醺的身影摇摇晃晃走出路中间,有人高声尖叫,有人吹口哨,有人对着车头竖起中指,看起来不过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其中一个突然扑上车头,张开双臂,头一歪,半边脸向下贴着发动机罩,作死一般趴着。其他人冲上来拍打车头。
    这是要碰瓷?
    洛伊皱了皱眉。
    这辆车经过改装,他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用每小时八公里的时速启动发动机,把这些无赖吓破胆。
    车身所有玻璃经过钢化防弹处理,他也不担心他们来砸车窗;再不济,他还可以打个电话,raymond派了人跟着他,他的保镖就在500米之内,随时可以过来把这几个人修理一番。
    当然最直接的,是拉开车门下去。
    他正考虑着用哪一种方式,陆安迪却突然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他们都是附近职院的学生,一些小混混而已,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要……下去。”
    她按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第一次如此直视他的眼睛,就差说出“求求你”三个字。
    他从她眼中看出了紧张和恐惧。
    不是对眼前状况的恐惧,而是一种他并不了解的恐惧,他感受到手上传来的体温,也感受到了那种似乎发自内心,不可抑止的颤抖。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起身,陆安迪可能也会立刻冲起来抱着他。
    这样的目光和感觉,却让他有一瞬陌生的怜惜与柔软,他说,“好。”
    两人就这样坐在车里,双闪灯明明灭灭,那些人看到车上没有反应,高声叫嚣着骂骂咧咧,但幸好一时并没有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举动。
    陆安迪恢复了一些镇定,放开他的手:“我知道有一条更宽敞更安全的路可以到那个孤儿院,你只要回到刚才那条街……”
    她还没说完,洛伊已经挂在后退档上,一踩油门,那无赖摔在地上,奥迪a8以迅疾的速度倒退出外面的街道,转头疾驰而去。
    驶上一条大街,他才问:“你来过那里?我说那条巷子。”
    陆安迪“嗯”了一声。
    洛伊侧头看去,却只看到半边隐藏在发丝后面的脸。
    陆安迪的右手仍然紧紧握着书包带,虽然她刚刚失态过,但她并不想讨论甚至回忆起那件事。
    她在那条暗巷流过血。
    但洛伊没有必要知道。
    五分钟后,他们到了那个孤儿院门前,这里比陆安迪想象的更大一些,六角形部分其实只是主体建筑的正面,两翼各有耳房,整处建筑进距很深,毗邻的大多是民房,现在都一片黑灯瞎火,有几座的墙上,在夜色中依稀可见大大的“拆”字。
    这座带着中国教堂风格的白色建筑,有着常见的栏珊铁门,门牌上写着它的名称——圣心孤儿院。
    有些建筑,一看就带着历史与故事,比如眼前这一幢。
    伸手触摸墙面,是沙砾般冷硬而粗糙的质感。
    “过去十年中,世嘉集团千方百计陆续买下周边房产,旁边就是最后一栋。相信不用再过多久,这里就会启动拆迁,然后将孤儿院进行扩建。我敢肯定,安世镇一定十分重视这个项目。”
    这就是他连夜开车过来看一眼的原因?
    陆安迪没有见过安世镇,也无法想象那样的地产大佬与一座孤儿院的关系,她猜想或者与慈善有关。
    “但这跟沈璧珺有关系吗?”
    洛伊抽出那叠照片给傅蕴成的时候,她其实也看到了一眼,就是洛伊在车上递给她的那一张。
    洛伊却淡淡说:“没有。”
    沈璧珺出现在这里,确实跟世嘉和安世镇没有关系,但她跟这里有其他关系。
    陆安迪不再问,洛伊转身说:“走吧。”
    陆安迪住的地方和毕业的学校都离这里很近,夜已太深,他怕有其他不安全,毕竟这里跟贫民窟差不多。
    陆安迪上车后,给睿姿拨了电话,让她等会在公寓外面的路口等她,因为有一段路在修,车进不去。
    睿姿一早等在那里,看到陆安迪下车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哟,送你回来的是谁?这么没风度,好歹下车把你送到里面啊!”
    陆安迪把有些发凉的手塞到她口袋里赶紧走:“哦,一个同事,老远送我回来,就不麻烦人家了!”
    她的手心还有汗渍,在这样一个夜里,她特别不想节外生枝。
    走到楼下,睿姿却突然醒起:“我听说某人的座驾就是一辆奥迪a8,我去,外面不会就是那位高岭之花吧,我一定要去看看!”
    陆安迪连拉带哄:“也就普通人一个,再说人家都走了,真想看,改天你来我们公司看个饱好啦。”
    洛伊看着她们的背影在拐角消失,才起动车子退了出去,其实他不是不想送她,而是陆安迪下车实在太快,走得也实在太快,好像他见不得人似的。
    这样被人嫌弃的机会,还真的不多。
    .
    沈璧珺在等人。
    在被标榜为高尚小区的星河湾高层住宅里 ,她对着一桌自己亲手下厨操刀的精致菜肴,开了一瓶红酒,斟满两个酒杯。
    今天是她的生日,傅蕴成本该早就在这里的,但直到十一点,他还没有出现。
    但他肯定会来,无论多晚。
    她笃定地点了一根烟,烟圈飘出阳台,飘向这个灯光远比星光璀璨的城市。要在这样的城市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很不容易,幸好她很快就要做到了。
    这是她应得的。
    她从小出类拔萃,在她读书的那间重点中学,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前三,各种比赛奖项拿到手软。她还能写一手有模有样的书法,围棋有段位,四岁开始学舞蹈,五岁开始弹古筝,那首被业余者称为神曲的《溟山》,她能弹出老师差不多的味道。
    一句话,她多才多艺,样样兼优,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到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
    因为她心高气傲,不愿意与那些平庸的同学为伍,别人就觉得她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世界,有多么大的缺陷。
    她的父亲是个单位水电工,母亲在商场里当保洁员,他们生活节俭,去市场买菜一毛钱都要讨价还价半天,却在她的教育培养上大方得过分,各种补习班随便报,各种兴趣班随便上,她默默接受了他们的付出,同时也承受着不可言说的压力。
    她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她只是一只丑小鸭,只不过在一个充满丑小鸭的地方,披着一张比较像天鹅的皮而已。
    当她离开那个八线小城市到省里比赛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男孩。他穿着雪白的衬衣,脖子像天鹅一样修长,打着黑色的领结,当他优雅地扬起起下颌,冷眉垂眸,琴弓像丝绒般滑过橡木小提琴,排演厅里的伴奏团恍如背景,衬托着缓缓响起的贝多芬与圣桑的奏鸣曲,她的心忽然像被一道光击穿。
    多年之后,当她第一次有机会在纽约上东城的褐色沙石大宅里弹奏古筝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衣冠楚楚高大俊美的金发青年,目光像点水般优雅而冷漠地掠过她的脸庞,徐徐流向那些身份矜贵的晚宴客人。
    即便是为了上东城晚宴上这样浮光流影的惊鸿一瞥,她也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和不小的代价。
    她不会忘记,父母第一次为她请了昂贵的外教练习口语,为了免费将对方多留一刻,多说一会话,卖力地做了一桌子成本低廉却让人流口水的菜,盛情邀请对方一起吃饭,说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待客之道。
    为了供她出国留学,父母掏出了乡下房子拆迁所得的补偿款,继续住在原来狭小破旧的单位宿舍里。
    她在纽约勤工俭学,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高低悬殊,尝试了种种失落与教训,最终带着一种怅然的失望从美国回来,调整状态后投入上海,毕竟她很年轻,上海也机会很多。
    她住在红坊附近,去那里的工作室应聘只是个偶然,但当看到洛伊的第一眼,那雪岭绝峰般的眼眸,挂着冷光的睫毛,只一眼,她又感觉到了少年时代的那道光。
    更震撼,更耀眼。
    让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她恨洛伊,其实有更深切的理由,是他亲手击穿了她长久以来的幻梦,让她选择了年纪可以做她叔叔,但却更现实,也更可靠的傅蕴成。
    即使她任性,即使她为了别的男人耿耿于怀,他也会宽容她,体贴她,甚至成全她。
    她最终会得到她想要的,脱去了虚幻的爱情,她会穿上天鹅的盛装,而她的孩子,会成为真正的天鹅,住一线城市的豪宅,接受最好的教育,拉有交响乐队伴奏的小提琴。
    烟已燃尽,她丢掉烟头,端起红酒,门铃已经响起,宛如风铃。
    傅蕴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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