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师年逾古稀,而且神智颇有些不清醒。如果博陵崔氏的宗长当真是他,那也难怪各房各宗会倾轧得如此厉害。但却为何……崔仁师已经这样了,还一直担着宗长的重任?
    看来博陵崔氏的境况,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崔湜微一愣怔,然后垂首说道:“阿祖确是博陵崔氏这一任的宗长。”
    太平微微点头,也不再多问,又吩咐道:“送我回府。”
    崔湜随即唤便来府中仆役,将太平公主送回府去。等太平公主走远之后,他才低垂着头,慢慢走到崔仁师身旁,低低唤了一声阿祖。
    崔仁师依然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捻须说道:“大郎很好。”
    崔湜侧身跪在崔仁师身旁,又枕在他的膝头上,低声说道:“太平公主是一支出鞘的利剑,他日必会一飞冲天。我要借着她的权势,助我直上青云。阿祖,您会帮我的,对么?”
    崔仁师抖着两条雪白的长眉毛,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太平稳稳坐在肩舆上,被崔府的仆役们抬着,一路朝外间走去。今天是休沐日,非但崔挹在府中吟花弄月,而且还有几位崔姓的官吏,也一同来到了崔挹府上饮酒。太平肩舆路过时,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过来行礼,倒是不曾缺了礼数。
    太平微笑着在肩舆上还礼,再抬眼望时,忽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崔……
    “郎君!”
    一个小厮忽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扑倒在崔挹跟前,声嘶力竭道:“郎君,户部方才来人,说是昨日太子去查帐册、清点入库的金银,然后无意中把那批库银弄丢啦!”
    他喘了一口气,又拣了重要的话说道:“是那批已经铸好的、打了烙印的银锭!”
    崔挹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然后问道:“丢了多少?”
    小厮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两!几位员外郎都已经急疯了头,正在往府上赶呢。度支主事已经连夜写好了奏章,自请辞官,然后让人捆着自己到御史台,现在还在跪着呢……哎郎君!”
    崔挹身形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一万两库银听起来不算多,但大唐每年入库的白银,统共也就一万多两。
    这一万两库银大多会被铸成银锭、打上烙印,又或是铸成银器,随着布帛一起赏赐给宫妃、贵戚、州官……要知道时下银贵钱贱,国库里满满堆积着的,几乎全都是金和铜。丢掉的这一万两白银,其贵重程度不亚于半个国库。
    也难怪崔挹会眼前一黑。这事情一出,他多半便会丢官罢爵,而且今生都别想再复起了。
    太平倚靠在肩舆上,慢慢回想着前世所发生过的事情,却死活都想不起这一桩案子。且不说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跑到户部去查帐,而且早已经入库的白银,哪里是说丢就能丢的?
    她慢慢地揉了一下眉心,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无论这桩祸事是谁惹出来的,这一回,太子都惹出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就算是阿耶阿娘,恐怕都很难替太子善后。
    崔挹匆忙向太平告了一声罪,便命小厮取来官袍官印,匆匆忙忙地赶到户部去了。余下那几位做客的崔姓官员颇觉无趣,也一个接一个地起身告辞。太平遥遥望着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将他的名字一点一点念出声来:
    “崔玄暐。”
    真是好久不见了,博陵王。
    ☆、第53章 烛火明
    太平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崔玄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头吩咐道:“回府。”
    崔府上的仆役们很快将她送回了公主府。她今日出门太急,也不曾给府里留过话。等回到府中才发现,宫里竟然来人了,而且品阶还不低,是高宗身边侍奉过多年的一位宦官。
    宦官见到太平,头一句话便是:“那桩祸事,大家已命人查出了结果。”
    太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问道:“是哪一桩祸事?”
    宦官有些奇怪地看了太平一眼,答道:“自然是临川公主那起案子。”
    太平恍然大悟。临川公主那起案子,迄今已过了十多日,途中又发生过许多复杂难辨的事情,她几乎要将这桩祸事给淡忘了。她先是同宦官道了谢,又问道:“结果如何?”
    宦官答道:“是突厥人下的手。临川公主的驸马、子女,数十年来都在河朔一带抗击突厥,突厥人早已经看他们不顺眼,恰好又……”他瞄了太平一眼,才继续说道:“……看太平公主您不顺眼,便想着将两位公主一锅端了,以泄心中私愤。说起来此事还多亏了公主。若非公主命右威卫抓住了那几个人,事情恐怕还不会这样轻易了结。”
    太平微皱了一下眉,没有说话。
    宦官又道:“大家吩咐某来同公主说一声,过两日去宗正寺录个文字画个押,此事便算完了。临川公主病逝幽州,又是公主的长辈,还请公主无论如何,都莫要再往心里去。”
    太平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该如何去做,还请阿耶宽心。”
    宦官传完话后,即刻便赶回大明宫中去了,片刻都没有多留。太平一面吩咐婢女替她准备温水,一面将那些事情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突厥人、临川公主的驸马、河朔二州……她揉着眉心,将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想着,慢慢地理出了一条脉络。
    忽然之间,她听见旁边有人轻声唤道:“公主。”
    一位青衣婢女俯身在她的耳旁,轻声说道:“公主,剑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前太子贤近日摔伤了腿,这几天过得颇不安宁。您看是不是……设法将他接回到长安来?”
    李贤自从被流放到巴蜀之后,日子一直都过得不大好。尤其是同东宫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云泥。
    太平仍旧闭着眼睛,摇头说道:“不必。你告诉他们,记得替贤哥哥请最好的医者,然后日日夜夜地看护着,不要离开贤哥哥身旁,免得有人起歹心。但眼下,还不到他回长安的时候。”
    她言罢,忽然又问道:“我那几个小嫂子和小侄儿如何了?”
    太平口中的小嫂子和小侄儿,自然是先时李贤求她看护的妻儿子女。
    青衣女婢轻声说道:“他们一概安好,请公主放心。”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缓缓点头,又道:“服侍我沐浴。”
    冬日里天黑得早,太平沐浴更衣过后,不多时府里便掌了灯。她在灯下一页页地翻看着账册,又从阁楼里取出几张膳食糕点的方子,夹在账册里,命人一并送到酒楼的掌事那里。近年她在长安城里酿的那些酒,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既然如此,那她不妨将它们利用得更彻底些……
    外间忽然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声,不多时便又传来薛绍疲惫的声音:“公主呢?”
    一位婢女应道:“公主在里间候着驸马。”
    太平将余下的帐册收好到阁楼里,又取出今日右威卫送来的奏报,一页页慢慢地翻看。
    薛绍进屋时,太平已经翻完了那几张薄纸,又随手搁在了案上。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落款处还留有右威卫的印章。而那些小字里,出现得最多的两个词,便是“吐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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