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微风,隔着细雪,隔着这个冷春带来的茫茫天色,朱莹睁大了眼睛,打量王咏。
    他确实是长高了。其实她也高了。
    只不过男孩儿十七八岁上还在迅速地长个子,而女孩十六七差不多就快停了,是以,王咏和她个头间的差距又大了些。
    她微仰着头望他。
    王咏叫她看得略有些不自在,耳朵不知是羞的,还是冷的,红通通的热了起来。
    他抬手,以奏章挡住面庞,开口道:“闻听圣上说,娘娘管着王爷这摊子事,咏便先来找您了。”
    他这样说,朱莹也记起正事来,便道:“太子在正殿里,厂臣不如随我到偏殿去谈吧。”
    她侧了身,带着王咏向偏殿走去。妃嫔正装累赘得很,朱莹不再提着,长长的披帛与裙摆,一同散在地上。
    王咏弯了腰,替她捧起披帛。
    他走在后面,目光停留在朱莹发髻上的小凤冠处。他心里有些热,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坏。
    王咏道:“娘娘得了圣上重用了。”
    朱莹“嗯”了声。
    他又道:“咏恭喜娘娘。”
    朱莹说:“谢谢厂臣。”
    他眼里也浮了笑:“娘娘理政可累了?有人帮忙吗?”
    朱莹脚步微微顿了顿,回答道:“初时什么都不会,挺累的,后来会了,也惯了,来了人帮着,便不觉得累了。”
    其实还是累的。
    她是宫妃,和内廷外廷天然隔着内宫高高的宫墙,许多事做得都很不便。
    她手下近来渐渐有了直系,有的是自己拉来的,有的是投靠了来的,也有皇帝牵线搭桥,给了她的人。
    她还知道,这里头有不少新成派的官员,甚至还有王咏直系里的人。
    若是皇帝,或者内廷外廷的臣子们,想攥紧这些人脉容易得很,可她身在内宫里,如何打理好与这些内外臣子的关系,就成了一项水磨工夫。
    王咏许久都没有回话。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偏殿中时,王咏才忽然间又开了口,声音里温着明显的笑意,重复道:“咏恭喜娘娘高升。”
    他蹲下身来,将披帛轻轻地放在地上。
    朱莹已转过身,垂着头看他。
    她本也含着笑,笑着笑着,忽问道:“厂臣祝我高升,却似乎并不是祝我晋为妃位啊。”
    王咏还蹲着,仰头看她。
    他道:“彤史那里,娘娘挂了多少月的牌子了?咏还闻得内太医院说,娘娘身体尚好。您既然如此,自然也不愿争位分,咏祝您晋位又有何用呢?”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轻得似一缕风,吹过朱莹耳畔:“咏想着,若是圣上能给娘娘官职,即便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娘娘也会比晋位更加喜悦吧。”
    朱莹瞅着他的笑眼,片刻后,转身往暖阁行去。
    王咏还蹲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便又回身,往后赶了两步,向他伸出手,道:“是呢,若是圣上肯给我官职,除了司礼监,我还想去御马监里。”
    ·
    和王咏交接完奏章上所有事务后,朱莹合上题本,拿镇纸压了,笑道:“这么长时间,想来太子殿下那儿,也该有结果了。”
    她起身要去往正殿,王咏也跟了上来,说:“咏既然来了,不去拜见太子,于礼不合。”
    太子还在桌案前,对着工部尚书告老的奏章愁眉苦脸,一双眉毛不自觉皱成一团。
    他没注意到两人进来了,直到王咏跪下行礼,太子才惊了一跳,连忙道:“请起。”
    他已不太记得王咏,只是觉眼前的内臣很眼熟,又穿着只有皇帝赏赐才能得到的蟒衣,疑惑道:“你在哪里任职?是什么职位?”
    王咏眸光微暗,拱手答道:“回殿下,咏为……寻堂御马监事。”
    “哦……你就是王咏啊。”太子歪了歪头,恍然大悟道,“听说爹爹派你打仗去了。”
    “是,咏今日刚刚回京。”
    太子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注意到朱莹正在瞧桌案上的奏章,顿时紧张地站直了。
    砚台中墨已磨开。
    而纸上并未落下半点字迹。
    朱莹问:“殿下,您的决断,写在哪里了?”
    太子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拿不定主意……”
    王咏眉头微皱。
    太子小声道:“妈妈说,叫我多听听贤妃娘娘的话。”
    “殿下,您连个决断都没有,叫我怎么讲呢?”朱莹蹲下来,看着太子,“我还不知道殿下有什么想法呢。”
    “我……以前听爹爹说过,要人尽其用,若是做得好,就一直任用到底,”太子犹豫许久,才轻声回答,“我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对大臣们太差了。”
    “那么,殿下是想恩准他了?”朱莹问道。
    太子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
    他茫然道:“可是,爹爹的话,我也不能违背啊。”
    朱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王咏也没有。
    太子不安地揉搓着双手。
    朱莹忽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对太子道:“好,我明白了。”
    太子紧张地看着她。
    朱莹柔声道:“殿下,您先回皇后娘娘宫里去吧。让我再想想。”
    太子看了看朱莹,又看了看桌案上空白的纸,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嗯。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只觉一阵无力。
    ·
    送走太子后,王咏跟着朱莹回了正殿。
    殿里窗子都开着,夹着寒气的风透过窗纱直吹进来,吹散了熏炉中紫述香的气息。
    王咏叹道:“太子过于优柔了。”
    朱莹没有说话。
    王咏又道:“圣上的大计,也不知他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莹摇头:“别说大业了,能不能教出他来,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我还不知道呢。”
    她一径去往内室,王咏就随在后头:“娘娘,太子殿下还小,才十岁。”
    朱莹站住了。
    她回头,认真地说:“十岁不小了,我听说厂臣不到十岁,便已经开始管西厂了。”
    王咏忍不住笑了笑。
    他也认真地说:“娘娘,咏和太子,和娘娘您,甚至大齐所有人,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朱莹快要被他逗笑了。
    “娘娘,您别看咏几岁上便管了西厂,”王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咏这心里,那会儿说不定正装着个少年人呢。”
    朱莹噗嗤一笑。籍由太子而来的那些郁气,便都随着窗外吹来的冷风散去了。
    她转回了头:“多谢厂臣宽慰,我已经不忧心了,今儿我便去找圣上,和他分说一下这件事,看圣上怎么办。”
    朱莹回了内室,坐在椅子上闭目小憩。她不活动了,便觉身上略略发了寒。
    “来人,关窗。”她吩咐道。
    雕花窗处传来闭合的声音。那声有些大,听着刺耳,也不知是哪个新调来的宫人,毛手毛脚做不好事情。
    朱莹睁开眼望去。
    一个穿着蟒衣的身影,正站在窗子前,轻而缓地将它合上了。
    朱莹心头微跳。她低低地唤:“雅怀啊……”
    王咏关好窗子,向她走来,于身前不远处停下:“娘娘,您累了。”
    “嗯。”朱莹说。
    “咏为娘娘篦一篦发,也好解乏。”他提议道。
    “这事自有小宫人去做,何故劳动厂臣?”
    王咏只长久地望着朱莹,笑着道:“为娘娘做事,如何算是‘劳动’呢。”
    朱莹听着,忽有些鼻酸。她微微垂下眼来,半晌,才应了声:“好。”
    王咏为她拆了凤冠,散开一头乌黑的发。长而细密的发丝流淌在他手掌上,如一匹上好的绸缎。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朱莹的长发,以木梳轻轻梳顺了,又将这发分成许多股,一股一股,拿篦子细细地篦下来。
    他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可还是扯痛了朱莹。
    篦子细密的齿,绞着她的头发,有好几次,几乎断在里头。
    她一声都没出,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王咏的手,行动间于头顶拂过,如池塘里荡漾的水波,轻柔得很,眨眼间便冲淡了疼。
    他似乎打小就没怎么伺候过人,得皇帝宠爱,早早就做了实事,撇开内宫里一切琐碎。
    他于这些活计上,生疏到笨拙的地步。如果小宫人这样做了,说不准便会被掌事宫女打一顿手板。
    可朱莹却觉他这手艺,是自己经历过的,最好的那一个。
    王咏为她梳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凤冠也戴得有些歪斜。
    他转到前头,看了几眼,赧然道:“娘娘,咏叫宫人过来给您重梳吧。”
    朱莹对镜照了照,说:“不必。”
    她有些舍不得拆掉王咏盘出来的发,便多戴了一些首饰,将凤冠勉强扶正了。
    王咏端详着她的脸,忽然道:“娘娘要上妆吗?”
    朱莹本打算拒绝,只是看着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好。”
    王咏道:“娘娘先闭眼。”
    他温热的掌心,轻扶在侧脸上,朱莹的心不自觉跳得快了。
    她胡思乱想着,脸上的青紫肿胀大约都消退了,看不见半分痕迹,那么……她应该还很漂亮吧?
    不对,她额头有处疤痕。
    梳妆匣打开了,声响有些沉闷。很快,一点细细的笔尖,便落在了她额头上。
    朱莹呼吸禁不住放缓了。
    不知多长时间后,王咏终于开口:“娘娘您看,这妆如何呢?”
    朱莹暗暗想着,就算王咏把她的脸糊成墙面,她也会夸一句好看,顶着这张脸出去走上一走。
    她想好了,睁开眼,揽镜照去。
    脸上是浅淡的妆容。细细的胭脂色,顺着伤疤,勾勒出花朵形状,剩余部分,都用蝴蝶样式的花钿盖住了。
    宛如额角盛开了一朵娇艳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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