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净向来在嘴上逞不了几句威风,爹娘之事是他的死穴,打在身上总会砭骨般的痛,何况犯事的还是他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亲爹。
    可云霄突然接了这么一句,倒显得自己才像那个一无所知的人。
    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爹娘呢?
    怒火断了由头,云清净稍微冷静下来,没多想,先飞快道了声歉:“对、对不起啊……”
    闻言,云霄颇有些意外,又不甚在意地冲他一摆手:“这算什么!我这个人,不仅不记得爹娘,连自己都不记得呢!”
    他说得轻巧,当真像是毫不在乎,自顾自地往前,潇洒信步。云清净当即哽了好几个来回,又实在放不下他这些话,追上前问:“什么意思?”
    云霄笑着瞥向他:“问这么多干什么?真以为交浅言深啊?”
    云清净在近处打量他的眉眼,一时有口难开,嘟囔道:“我就是想知道嘛!不然我再讲讲我的事,这样就算公平了吧!”
    “公平?”云霄觉得有趣,“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不过都是些被牵着走的人罢了!”
    云清净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扫了眼身旁的风醒,可这疯子还在同体内的魔性作斗争,一心来不及二用,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穿过一座石雕牌坊,三人终于来到尽头的小镇,可周围没有任何刻字,他们也叫不上名字。
    小镇很小,一眼望穿,街道窄而不挤,正值午时,没多少人影在外游荡,偶尔能听见屋舍里传来零碎的声响,空气里还飘浮着淡淡的药草香。
    宁静,祥和,少了天鸿城那样繁华奢靡的烟火气。
    云清净对南原知之甚少,闻见陌生的气息,很快勾起了好奇:“这是什么味道?”
    “南原四季温暖滋润,土地丰沃,是种植药草的宝地,许多南原人以药草买卖为生,家里可能或多或少都存了些。”风醒解释道。
    云清净若有所悟,转念又道:“那这里的人生病了岂不是都不用愁没药吃了?”
    风醒犹豫道:“这个说不好,但是丝萝城内十步之内就有一家药铺,想来买药也不会太麻烦。”
    “一看你小子就没有认真打听过,”云霄突然回头,打断了二人,“你可知,丝萝城内所有的药铺其实都是一家?”
    风醒还留着些印象:“前辈说的可是南原最富有的南墨氏族?”
    “等等!”云清净听着耳熟,“南墨氏族?跟小丫头她家北墨氏族是什么关系?”
    “这个不清楚,只知道南墨氏族在南原势力极大,掌管着南原最大的药圃,在不归山以北也声望极高,所有市面上流通的稀有药材,十有八/九都是从南原墨家手里出去的。”风醒说。
    “书读少了吧?”云霄嘲笑道,“很久以前,北墨和南墨就是一家,只不过一个将门世家太过庞杂,也不是人人生下来都爱舞刀弄枪,难免会有分歧,后来就有一支血脉南迁到丝萝城,落地生根,经营药草生意,名气之大堪比本家,世人也就将其拆成南北两家来称呼了。”
    “怪不得北墨那家的老爷子会如此恨铁不成钢……”云清净小声道。
    风醒长了见识:“如此一来,所有药草为南墨一家所榷,岂非独断专行也无人可管了?”
    “所以,南原人还是会愁药吃的,普通的药倒也罢了,那些重病所需的稀有药草,只此一家,还个顶个的天价,若非大富大贵,一般的贫家百姓根本就吃不起。”云霄绕回了原点,纠正了方才的问题,云清净才悻悻地“哦”了一声。
    无药可吃,也几乎等同于无药可救,唯有默默等死了……风醒隐忍不言,感到无法克制的哀思齐涌而上,将他浸在风塔陈旧的回忆之中。
    三人在街上闲逛,没走出多远,云霄突然徘徊不前,左右闻了闻,随后转身进了一间药铺,云清净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追上去便看见云霄在药铺里嗅来嗅去,跟有狗鼻子似的!
    “这位仙爷是要买什么药啊?”药铺的掌柜见他举止怪异,前来招呼。
    云霄终于找到气息的出处,顺手从药柜里捞起一个椭圆的小纸盒,封口处写着“凝血膏”,瞧上去粗制滥造的,于是好奇问:“这是什么药?”
    掌柜:“仙爷好眼力,这凝血膏可是宝贝呢,就剩最后一盒了!”
    云霄将奉曦给他的钱都塞给了掌柜,买下这一盒徒手捏开,里面的药膏呈淡红色,正散出浓郁的香气,云清净莫名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此时,风醒才在药香中稍有振作,继而脸色惶变:“这是,风血花?”
    “对!就是风血花的花香!”云清净恍然,连忙出声应和。
    云霄:“什么花?”
    “啊?”掌柜没懂他的意思,重复道,“这叫凝、血、膏,生了重病时可用来续命呢!”
    云霄才意识到身边这俩人是鬼魂,没再搭理,拿着药膏朝掌柜走去:“续命的?有这么厉害?”
    掌柜笑说:“自然也不能长久服用,只能解一时之急,像一些垂死之人,家里手头紧,暂时买不起稀有药草,就先以凝血膏续命,待筹措好药钱,再治病救人。”
    “药膏里应当有风血花的花油,但这种花只有魔界才有。”风醒急着解释,就差对云霄直言这花是他们家养的了。
    魔界?云霄总算找到了线索,又向掌柜问:“这药膏是如何制成的?”
    “哟,仙爷问这个我可就答不上了,凝血膏都是奉家供来的,这药方毕竟也是人家的秘密。”
    “奉家?”
    “对,就咱们镇上最富庶的那个奉家,也是做药草生意的,仙爷大可自去问问。”
    云霄顺着掌柜指向的奉家府邸一望,在这座简朴的小镇上格外瞩目。云霄将凝血膏揣在怀里,临走前又不忘问道:“对了,这镇上可来过什么长得奇怪的人?”
    掌柜沉吟片刻:“说起来,奉家老爷就常常会带些长得高大的外乡人回来,听说过几天还要将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呢!”
    奉家,女儿,嫁人。
    云霄叹了口气,早知道就把奉曦那聒噪的丫头带在身边了……
    “谢了,生意兴隆啊!”
    掌柜在门前笑得无奈:“小本生意,不像丝萝城里的药铺,还能背靠墨家那棵大树过活。”
    云霄又笑着同他寒暄几句,挥别之后,急忙赶去奉家。
    “仙爷慢走啊!”
    云清净听得心里一暖,只道此地民风淳朴,遇上的人都还热情,来往时不必在乎太多曲折的人心。风醒在一旁陷入凝思,云清净突然意识到什么,用胳膊肘撞他,低声问:“哎,疯子,那风血花不是只有你家才有么?”
    风醒止不住心间起伏,点了点头:“风家历代都在与人族做买卖,所以我在想,奉家制药用的花油,应当就是从风家来的,所以此地很可能靠近人魔边界……”
    或许,当年娘亲那一句“一路向东”并没有骗他,确实是有一条平坦的生路在的。
    “那、太好了!”云清净平白无故兴奋起来,主动牵住风醒的手,“说不定我们还能跟着云霄去一趟魔界呢!”
    风醒猛然怔住,他一心琢磨着线索的勾连,竟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对啊,他和云清净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而那时候的风氏一族还在魔界活得好好的……
    “且走且看吧,还是以你回蓬莱的事为重。”风醒扣住他的指间,说得冷静,云清净稍显颓然,倒觉得惭愧:“疯子,你真好……”
    风醒将他牵得更紧,突发奇想,低头吻在了云清净唇边,两人飞快分开,各自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这算什么……”
    “偷个情。”
    前方的云霄毫无知觉,只是他拐了好几圈都还在奉府外打转,不由得在心里骂道,这破宅子里的人什么毛病!外面的路也修得太绕了吧!
    .
    奉府。
    “啪!”瓷碗碎在地上,惊得家仆瑟缩在地,不敢出声。
    “狗娘养的墨家人!仗着家大业大不给其他人活路了!”奉毅踹翻了板凳,又从桌上拿起花瓶往下一砸,“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
    “哎哟,老爷,消消气儿!”奉夫人围在他身旁,心疼那面目全非的花瓶,“要砸也砸个便宜的嘛!”
    “药铺不就是卖药的么!凭什么只能卖他们墨家的药,不能卖我们奉家的药!”奉毅暴跳如雷,复又拿起一个花瓶,见夫人捂住耳朵,只好放下,将板凳从门前捡回来又踹了出去。
    “去他娘的墨家人!”
    奉曦一路埋头看着《鸿蒙通鉴》,堪堪跨进家门,就听见前方父亲一声暴喝,紧接着从屋里飞出一张板凳,奉曦赶紧闪开:“老东西!要大义灭亲了是吧!”
    “小曦回来啦?”奉夫人赶紧迎了上来,拉住奉曦疼爱地打量一番。
    奉毅冲出屋里:“死丫头回来得正好!义弟过几天就派人来娶亲,你自己收拾好准备嫁过去!”
    “说谁是死丫头呢!”奉曦登时窜上火气,奉夫人急忙拉住她,朝她打眼色,奉曦才缓和了语气,咬死了说:“反正我不嫁!”
    “你敢!”奉毅正是火气冲天,四下一瞧,旋即抄起外面一个水桶,扬手就要砸过来。
    奉曦迅速护着书,躲在娘亲身后,犟嘴道:“你把你的孩子嫁给你的义弟,辈分理得清嘛!”
    奉毅举着水桶,冲她瞪眼:“那又如何!义弟比你大个十来岁,正好能照顾你这死丫头啊!”
    “你再叫一声死丫头试试!”奉曦捏住娘亲不放手,一家三口在院里追逐起来。
    奉毅逮不住这小鸡崽,干脆冲奉夫人威胁道:“你给我让开!”
    “娘!你看爹他!”奉曦在奉夫人耳畔撒起娇来,“我听说他那个义弟是个病秧子,好大岁数了还讨不到媳妇,而且从不正脸见人,怕是奇丑无比,我怎么能嫁给这种人!”
    “放你娘的狗屁!”
    奉夫人:“你说什么?”
    奉毅改口道:“放屁!你以为你是什么仙女!义弟他聪明伶俐还善解人意,你还敢嫌弃?”
    “说得那么好,那你自己嫁啊!还不是想用我来讨好你那个义弟,让咱们家可以继续买风血花油来做凝血膏挣钱嘛!老东西!你真的在乎过我吗!”
    “我不管!绑也得绑着你嫁过去!”奉毅忿忿地撒开水桶,一骨碌滑到来客脚下。
    云霄前脚跨进家门,就见识到了如此混乱的场面,后脚跟上来的云清净和风醒也都不敢吱声。
    引路的家仆笑得勉强,佝偻着背,哆哆嗦嗦对奉毅禀道:“老、老爷,有、有客人……”
    奉毅没好气地瞪了眼身边的母子,正欲迎上前,奉曦先一步扑了上去:“师父你来啦!”
    云霄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只见奉毅的怒火还烧得厉害,板着脸问:“什么人!”
    奉曦护道:“这是我拜的师父!”
    奉毅:“没问你!死丫头!”
    “呃,奉老爷是吧?”云霄挤出笑容,“在下名叫云霄,自中原不归山来,想要向您打听一件事。”
    奉曦傻笑道:“师父你名字真好听!”
    奉毅越发不悦:“什么事?”
    云霄拿出凝血膏:“听闻这药膏里有一味引子是风血花油,所以想问问这花油从何而来?奉老爷可与魔族人打过交道?”
    话音未落,奉毅神情遽变,掀起了敌意:“你怎么知道这是风血花油!你究竟是何人!”
    “师父,别理这个老东西!”奉曦一吐舌头,又冲云霄谄媚道,“你想知道的话可以问我呀!”
    云霄:“……”
    奉毅见云霄周身古怪,背个笨拙的书箧不说,手里还捞着一张七弦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居然敢打听药方,该不会是墨家派来的细作吧!”奉毅瞬间明白了什么,更是火上浇油,“你墨家独占南原的药草生意,逼得多少药商丢了饭碗,如今我奉家有凝血膏在手,就想剽窃过去了?没门儿!”
    云霄:“???”
    “来人!给我轰出去!”
    “哎!奉老爷你误会了!”云霄灵机一动,拉过奉曦,“我是您女儿的师父,打听这些也是为了更好的因材施教!”
    风、云:“……”
    奉毅看着奉曦这张脸就来气,克制着说:“这死丫头顽劣难改,神仙来也教不出息,何况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仙爷还是趁早换个徒弟吧!”
    云清净迫于外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他,没法挺身而出,早已气得脸色忽青忽白,风醒仔细打量这位凶神恶煞的奉老爷,心里总有说不上来的滋味。
    奉曦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仙门师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顶嘴道:“我死也不嫁!”
    奉毅被“死”字狠狠拧了一把,咆哮道:“你再说一遍!”
    云霄夹在父女之间甚是为难,奉曦仗着有师父在,越发胆大,再也忍受不了亲爹这般残暴的压榨,她旋即与娘亲对视一眼,奉夫人却一直冲她摇头。
    奉毅瞧见母女间的古怪,又喝斥道:“抽什么疯呢!”
    奉夫人抚住脖颈不敢吭声,奉曦便大喊道:“你就知道凶人!你根本从来都不关心我!”
    “不是你这死丫头天天盼着要嫁人的么!”奉毅怒斥。
    “嫁人自然要嫁给我自己喜欢的!”奉曦提了口气,“再说了,你连我是个男孩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奉毅:“???”
    云霄:“???”
    风、云:“???”
    奉夫人掩面长叹。
    就这?
    就这?
    居然是个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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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霄:我怎么总觉得我这一路很亮呢……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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