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穆得意洋洋地站在廊下看碗莲,她十几日前种下的种子已伸出小小花苞。
    她命人将碗莲换挪到书房,坐在廊下看逗鹦鹉。
    端午节后便要换穿夏常服,宴宴正带人收拾衣服,春夏常服送洗收好,夏常服熏香备好。又命人将紫罗笔杆换做牙管,更换熏香、将画帘换做朱帘,水仙金帘勾换做白玉蝴蝶勾。
    皇穆在廊下坐了会儿觉得无聊,让人备好画舫,预备去湖上喝茶看书。遣江添去问问太子从单狐州回来没有。江添应了声是转身欲走,又被皇穆叫住,“命花朝监将竹露清响、照青岚各送一盆至春阳堂。”
    江添领命,正欲退下,却听皇穆又问:“消息已传至冯潜那里了吧?”他点头道:“消息三日前便已传了过去。”
    皇穆低头玩弄腰间的玉佩,天渐渐热了,她在廊下只坐了这一会儿便觉得燥,她把玉握在手里,觉得凉凉的,十分熨帖。她玩了一会儿,才道:“将花送到殿中的鹿鸣堂吧。”
    元羡送冯奥野回单狐州后已近黄昏,与冯举、冯潜等人一同用了晚饭。饭后陪冯奥野在园内散步。
    “你这几个月看着结实了很多,气色也好。”
    “偶尔跟着他们操练操练,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壮了一点。”元羡其实觉得自己不止壮了一点,是壮了很多,但皇穆从未提起,于是他怀疑他只是错觉而已,如今冯奥野说他结实了,他立刻得意起来。
    “许久没见到了皇穆了,上次见她,还是个小女孩。小时候看着娇柔,没想到如今竟然是一点主帅。你与她相处得可还融洽?”
    元羡连连点头,“很融洽,她很好相处。”
    “你舅舅说陛下命你参习于麒麟殿,有可能是要收麒麟殿为东宫府兵,此事你知道吗?”
    “之前茂行也说过这种可能,但如今看来,似乎不会如此。前段时间陛下命我将十率府补齐。如今边境还有战事,我不善征战,将麒麟改为东宫府兵,大材小用了。”
    冯奥野点点头,笑道:“那么,太子当得可还习惯?”
    元羡羞赧地笑笑,“还好,诸事皆有詹事府及左右春坊协助,不需要自己拿什么主意。”
    冯奥野笑,“太子者,承宗庙之重,系亿兆之心。遇事多与臣工商量。皇穆幼时与崇荣太子一同读书,对国政军政皆颇有见识,你有什么不懂之处,不妨向她请教。”
    元羡既惭愧,又得意,看着冯奥野傻笑:“她比儿子老练多了。”
    “她小时往来紫宸殿极多,经常翻看陛下桌上的呈文,据说她还批复过。”冯奥野想起旧事,脸上笑意更重,“她幼时依恋天君,有一次非要同去上朝,陛下竟就真的带她去了。朝会无聊,她竟在御座上睡着了,陛下一边听众仙奏事,一边留意她不要撞到哪里,后来索性抱在怀里。”
    元羡想着皇穆支撑在御座之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心中满是怜爱,“我记得她小时候很受宠。”
    “她现在也很受宠,只不过长大了,又做了一殿主帅,不能似旧日那么随性。”冯天妃想起中午祈福礼的事,“世人愚钝,她及笄礼后两次婚嫁皆未成功,于是以为她失宠或者为天君所恶,”她摇摇头,“她从未失宠,更从未被天君所恶,我看她如今,盛宠不亚当日,众人不明所以,行事过于放诞。”她说着讲了中午内殿的事,言语中有元羡少见的淡淡厌恶。
    元羡见皇穆一人在小阁内喝茶吃点心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他当时以为她懒得与众人应酬寒暄,一个人躲起来清净,如今才知道她是被人赶出来的。
    他听人诋毁议论她时的怒火于是又重新燃起,烧得他几乎立刻就想回晴明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他想回去。
    “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兽类,兽类的文臣武将谁家添丁,天君都带着她前去探望,她就抱着人家新生的幼崽玩半天。遇到兽类和天君禀报国事,也缠着人家变回原身。”冯天妃想起以前在紫宸殿遇见过几次她攀在狮子、老虎身上不肯下来,把人家的毛揉来揉去,天君口中虽然制止,但眼里一片溺爱纵容。“有段时间兽族朝臣面见天君,都要备一只同族幼兽,若是遇到皇穆就将小兽丢给她玩,好让自己从容奏事。”
    元羡想起那日麒麟殿寒龙伤风,很多武将为了御寒变回原身,皇穆眼中骤现的光芒。笑道:“她如今,有限地克制了些。”
    “于公,她是国之栋梁,肱股之臣,于私,她是你的妹妹。她如今,”冯奥野停了停,“你对她,不妨多关心照顾。”
    元羡点头称是,准备回淳熙时,又被冯举拉入书房,循循善诱一番为君之道,出来时已近二更,他打了个哈欠,看看夜色,正准备命人备车,却见冯铎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睡得酣畅淋漓,身边困得奄奄一息的小童见他出来,赶忙推了推,冯铎一脸茫然地抬头,看见元羡,揉揉眼睛,晃悠悠起身拱手道:“殿下。”
    元羡笑,上前捣他一拳,“困成这个样子,还不回去睡觉?你我如今同在淳熙,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等我?”
    冯铎无奈笑笑,“我有些话必要今夜进谏,殿下若是回去了,我在父亲那里不好交代。”他说着四下看看,“此处乃是阿翁的院子,去我那里吧。”
    元羡见他一脸昏昏睡意中除了为难还有尴尬,未做推辞,跟在身后去了他的屋子。
    冯铎与元羡在屋内面对面地坐了,起手烧水,煮茶。
    元羡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别忙了,有话快说,我还赶着回去呢。”
    冯铎笑:“不差这一会儿,殿下入麒麟殿后,臣与殿下便少相见,如今有机会秉烛夜谈,臣要为殿下好好沏一壶茶。”他说着冲元羡挑挑眉毛:“夜谈之后,抵足而眠。”
    元羡捞起案上一个半枯的佛手丢过去,“谁与你抵足而眠!”说着就势起身,“你有没有事?没事的话我回去了,明早还要出操呢。”
    冯铎笑:“端午放假三日,我就不信麒麟对殿下这般严苛。”
    元羡轻叹了口气,“你要说什么?”
    冯铎引茶水入杯,端给元羡,敛容道:“殿下入麒麟殿这段时间,与主帅皇穆相处得可还和睦?”
    元羡接过茶吹了吹,喝了一口,皱眉道:“好难喝!”
    冯铎错愕地尝了尝,抗议道:“很不错的!”
    元羡嫌弃地把茶放下,“可能是麒麟的茶太好喝了,珠玉在前。”说着看向冯铎:“我与麒麟殿主帅皇穆相处十分和睦,情孚意合,不日,便会请母亲寻个合适的人向天君提亲。”
    冯铎一愣,对他的坦白颇有些意外,“殿下心意已决?”
    元羡点头。
    冯铎道:“殿下对她生情,便是浮图讲那夜?”
    元羡想想:“对。”
    冯铎轻叹了口气,“殿下,她的事,你都知道吗?”
    元羡哂笑:“遭人两次悔婚,珊瑚树,夜明珠,将白虎将手臂斩断……”他说着停下来想了想,“还有一些一时想不起来了,但我觉得我知道得不少,哥哥还要说什么?”
    冯铎见他言语中带了几分怒意,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启洵,我对皇穆并没什么成见。我不是很喜欢她,但她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帅。你说的那些事,其实不是十分重要。只是有两件事,我要说与你知道。其一,是她修习禁术……
    他话未说完,元羡便有些焦躁道:“此事我知道。”
    冯铎为他在园子里石桌上睡了半个晚上,本就倦极了,见他态度拒人千里之外,心中不由也有些不快,冷笑道:“既然殿下知道,那么容臣请教,皇穆修得是什么禁术,此术为何被禁,皇穆是如何习得此术,除皇穆外还有谁曾经会此术,皇穆上一次施展此术,是在什么时候?”
    元羡瞪着冯铎,却不说话。
    冯铎幽幽喝了口茶,嘴角升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殿下不是知道吗?还请殿下赐教。”
    元羡“霍”得起身,行至门前,却推不开门,他回头怒道:“把门打开!”
    冯铎看也不看他,摆弄起案上的香具,“殿下尚未为臣答疑解惑。”
    元羡施蛮力再三推门,只觉蚍蜉撼树,那门动也不动。
    冯铎见他推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知道自己将话说僵了,心内不禁有些懊恼,正思想怎么回寰之际,门却开了。
    元羡全身心奋力与门纠缠,没防备门突然开了,一时没收住力,向外栽去,被门外的冯潜一把环住,笑着说:“阿珩就这么想舅舅,明明晚饭时候刚刚见过的。”
    元羡一腔怒意有限地散了散,堪堪站好,正想笑着说点什么,却又想到这么晚了,他守在门外,分明就是偷听,于是草草行礼,冷冷道:“舅舅。”
    “阿若,你先出去。”冯潜罔顾着元羡的无礼,冲冯铎摆摆手,冯铎还欲说话,终究作罢,说了声“是”,便出门了,临走,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冯潜在冯铎的位置坐了,将杯中残茶倒了,将水煮沸,新沏了一壶茶。“阿珩,”他将煮好的茶倒入茶杯,他见元羡依旧站在门口,语气更加柔和,却变了称呼,“殿下若是宫中事务忙,臣这便命人备车,送殿下回去,若是不十分忙,与臣喝杯茶再走可好?”
    元羡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将一走了之的心再三压抑,沉着脸在冯潜面前坐了。
    “冯铎不懂事,还请殿下别同他一般计较,”冯潜说着将茶杯推过去,又打开桌上的糖盒,夹了块银杏羹给他,“殿下尝尝。”
    元羡见他语气恭敬,脸上的冰冷怒意渐渐消融,讪讪地说:“舅舅别这样同我说话,还叫我阿珩就是。”
    冯潜笑:“你我虽是舅甥,却也是君臣,本就该恪守君臣之礼,适才冯铎无状,亵慢顶撞了殿下,臣代冯铎向殿下请罪。”他说着起身,向元羡躬身施礼。
    元羡今日宫宴上与众人敷衍了一天,又因为众人嘲讽怠慢皇穆心下不快,刚刚又听说了赐福礼一事,一心只想奔回晴明馆,不想冯举拉着他一番老生常谈,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冯铎又将他禁在房内,如今冯潜与他做作,不管他本意如何,他只觉无比厌恶,忍耐着皱眉起身,向冯潜道:“舅舅勿要如此。”
    两人复又落座,冯潜看着元羡,“今日是我让冯铎在父亲那里等殿下的,本想着你们表兄弟之间,有什么话好沟通些。冯潜这些年在青龙任副指挥使,与麒麟打过些交道,演武上输过几场,龙鞠一次都没赢,想来对麒麟,对皇穆,存了些不能宣之于口,小肚鸡肠的成见。四殿对麒麟不服气者十分多,臣这些年,关于麒麟殿,关于皇穆,也颇听到很多话,皆是不好的,便是有些好的,与皇穆也没什么关系。殿下在麒麟殿,可曾见过十二列桨舰?”
    元羡摇摇头。
    “十二列桨舰,是皇穆的想法,那时候我还在青龙,主帅例会时,她拿在手里摆弄过几次,天君亦让臣看过。当时军中盛行八列桨舰,十二列桨舰一出,众人皆十分叹服。可后来麒麟上奏事却将此事说成是别人的功绩,我私下问了问,这是皇穆的意思。想来是因为她怕四殿有所抗拒,不肯采用。此事后来慢慢传成十二列桨舰是天君的想法,天君做出模型,交给麒麟实现,为麒麟增功。类似之事不胜枚举,皇穆是个十分出色的主帅,她各方面能力较其他四殿主帅,只有余而无不及。木秀于林,堆出于岸,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十之八九,是因妒意。但有两件事,臣自觉有义务,使殿下知道。其一,便是禁术一事。皇穆有两把灵枢器,一把为麒麟阙,一把为鹿鸣琴。鹿鸣琴与众所周知的琴操术不同,乃是纵灵术,可操控神识,但似乎对自身亦有损伤,因为这些年除了杻阳一战外,再未听闻她使过此术。臣这些年听闻会此术者只有三人,一个是皇穆,另一个,是则宴。”
    元羡猛然抬头,目中怒意、反感愈盛。
    “殿下稍安,”冯潜泰然自若地接受了他目光中的咄咄逼人,“除此之外,此术天君亦会。天庭之中知道天君会此术者寥寥无几,是以杻阳一战她操鹿鸣琴使出纵灵术,众人便皆以为她修习了则宴的禁术,臣以为不是。皇穆养在天君膝下几十年,备受宠爱,她会此术,臣并不意外,皇穆虽是个女孩子,但于术法、军事上颇有天分,此术被称为禁术,一方面是因为操纵他人神识之事为□□所禁,另一方面则是十分难习,当年则宴使九州生灵涂炭之际,欲修此术者数不胜数,可最后能习得者,无非天君与则宴。这是第一件臣觉得殿下应该知道,了解之事。第二件,便是先太子崇荣之死。此事各中内情十分复杂,但可以确定,即使不是因皇穆而死,也与她有极大干系。殿下是否还记得,荣懿长公主?”
    元羡点点头。
    “那殿下可知,荣懿长公主并非真的因病亡故,而是逃出了天庭?”
    元羡复点头,轻声说:“依稀听说过。”
    冯潜见他面色和悦了些,“长公主一事,究竟如何,臣也是道听途说,不好以讹传讹,说与殿下知道的,不过是臣所确切知道的,皇穆与先太子之死有莫大干系。臣与殿下说这两件事,并非是请殿下离开皇穆,而是想让殿下知道,殿下想与皇穆在一起,道阻且长。还请殿下想清楚,陛下会作如何想,众仙会作如何想,陛下会如何做,众仙会如何做,陛下若是阻拦,朝臣若是劝谏,殿下又当如何?皇穆虽是一殿主帅,却依然是个女孩子,她较容晞大不了几岁,殿下可有护她周全之法,此事传开之时,众口铄金之下,物议沸腾,兰台群起而谏之时,殿下愿意为她挡风遮雨,能够为她遮风挡雨吗?臣听闻,殿下近日已搬至了福熙宫,此事若为外人所知,她会遭人如何议论?”
    元羡昏头涨脑地出门,却见冯铎坐在檐下,见他出来,懒懒起身,拍拍衣袍,拱手稽礼,“臣适才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臣已为殿下备好了回麒麟殿的车。”
    元羡看着一脸“温良恭俭让”的冯铎,长叹了口气,轻声道:“哥哥……”
    茂行宫宴之后就回春阳宫睡了,香甜之际被人粗暴地摇醒,他正欲发作,却发现是元羡。
    他揉揉眼睛,看看更漏,“皇穆不要你了?”
    元羡推他一把:“胡说什么?”
    茂行就势倒在枕上,捶着被子泫然欲泣:“你讲不讲道理?这才几点?你闯进来扰人清梦还动手打人?我要去敲登闻鼓!让陛下给我做主!”
    元羡抓住他的手,皱眉道:“你不要闹了!”
    茂行一脸匪夷所思:“现在是谁在闹!你当了太子怎么越发不讲道理!”他用力挣扎,不想元羡握得极紧,他竟抽不出手,便对着阁门大喊:“来人啊!有没有人管管麒麟五品参将!”
    元羡起手召来明庭,将之出鞘恶狠狠插在床边,茂行立时安静了,抱拳道:“殿下夤夜来访,不知有什么指教。”
    元羡只觉头疼欲裂,收剑入鞘,在床边坐了,捏了捏鼻梁,刚要说话,便听茂行哀嚎道:“你把床弄坏了!这床十分舒适,现在让你弄出这么一个洞来,麒麟未来让我赔偿怎么办?”说着见元羡脸上又现凶狠神色,小声小气道:“他们要是让我赔偿,我就说是你弄得。”
    元羡起身在寝殿内的长榻上坐了,茂行揉揉眼睛,起身披了衣服踩着鞋跟过去,“天妃娘娘不准你与皇穆的事?”
    元羡看向茂行,怒道:“果然是你出卖我!”
    茂行长叹了口气:“殿下,求你行行好,来龙去脉我都不知道,你问斩也给个罪名好吧!”
    “舅舅与冯铎,知道我与皇穆的事了。”
    “他们劝阻了?”
    元羡点头。
    “天妃娘娘什么意思?”
    “没有说,”他今夜十分混乱,从单狐州一回来就直奔春阳宫,此时将冯奥野的话回忆一番,“母亲似乎是知道的,母亲似乎不反对。”
    “别似乎呀,你亲自问问,看看娘娘什么意思。”
    元羡垂头不语。
    “你不敢?嗯……也是,天妃娘娘要是不同意,此事就不好办了。”他说着看向元羡:“娘娘要是不同意呢?”
    元羡想了想,“我自己向天君求娶皇穆。”
    茂行点点头,敷衍称赞道:“殿下勇武。”言罢又好奇:“冯铎和你舅舅的理由是什么?”
    元羡不理他,“关于崇荣太子的死你知道多少?”
    茂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是因此事,”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将一个杯子洗了洗,给元羡也倒了一杯,“你容我想想。”
    元羡拿起来正要喝,却见茶杯中并非茶水,色泽白腻,有些浓稠,皱眉道:“你这是喝些什么?”
    茂行神秘兮兮地说:“夔牛乳,夜间饮用,可以长个的!”
    元羡闻言只觉恶心,烫手似地放下,犹自觉得奶腥气,将之推得远远的。
    茂行轻哼一声,“不出半年,我就要比殿下高了!至少高出半头!”他言毕皱眉思想了一会儿,“传言,我是说传言啊,你知道荣懿长公主吧?”
    “知道。”
    “你知道荣懿长公主的夫君与孩子在则宴之乱后,皆被太后处死了吧?”
    元羡点头。
    “你知道这个就好讲了,荣懿长公主一直伺机报复,于一日被她找到机会,在崇荣的饮食中下毒,可不知为何,皇穆也中了毒。那毒十分难解,医署众人费劲心力也只配出一份解药,”他说着看了看元羡,“有人说是崇荣把解药让给了皇穆,也有人说,是皇穆将解药自己吃了。总之,就是二人皆中毒,只有皇穆活了下来。”
    元羡皱眉想想,轻轻摇头,“皇穆不会独占解药。”
    茂行困得摇摇摆摆,顺着他道:“也是,因为后来太后还赐婚来着。这些年她虽失爱于天君,但太后对其盛宠依旧。”
    元羡想分辨说她不曾失爱于天君,但见茂行嘴边一圈牛乳痕迹,觉得和他说什么都多余,潦草地点点头,起身便走,却被茂行拉住,“你去哪里?”
    “我回福熙宫。”
    茂行看着他,一脸哀愁,“殿下,今日太晚了,你就在此稍作休息吧,那面骏疾镜是在鹿鸣堂吧?你这个时间兴师动众回鹿鸣堂,让人知道很奇怪的。”
    元羡于是想起冯潜那句,“此事若为外人所知,她会遭人如何议论?”
    他强自按捺着,胡乱在春阳宫睡了一夜,煎熬到一早,草草洗漱便冲回晴明馆,皇穆却不在屋内,床榻铺设整齐,他心内焦灼更盛。出了晴明馆,在游廊之上遇见宴宴,才知皇穆昨夜睡在画舫上,于是腾云上船。
    皇穆还没起,正搂着乐芝躺在榻上看话本,见他来了,笑着推开乐芝撑着起来。她坐起后收了笑意,一脸凝重,“言而无信的仙君,不是说昨晚回来吗?!”
    元羡本来平复的心疼在看见她时又翻滚起来,他知道皇穆不见得需要他的心疼,可他控制不住。他上前将她一把搂住,沉声道:“对不起。”
    皇穆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愣了一下,回搂住他,不知所措地拍了拍他的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笑着问:“殿下怎么了?”
    元羡放开她,在榻上坐了,他低头握住她的手,不住摩挲,闷闷道:“我回来晚了。”
    皇穆凑近了看他,见他一脸疲倦,笑着问:“殿下昨夜没睡好吧?可是听说什么了?”
    她一脸笑意惹得元羡有些难受,他想说没有,却又无法解释他莫名的行为。
    “和湛呀。”皇穆鲜少叫他的字,此刻忍耐着笑意唤他,“你怎么去了趟单狐州回来就这样了,是不是你和天妃说了我们的事,她深恶我平素为人,命你不得与我往来?”
    “没有。”元羡知道皇穆玩笑,却也有点着急地否认。
    “那你怎么了?”皇穆一脸好奇。
    “就是想你了。”元羡复又将她搂住,闷闷不乐道。
    皇穆贴着他的胸口,想想道:“娘娘和你说昨日内殿的事了?她怎么说的?是说成王妃不想我给她女儿赐福?”她说着便又想起成王妃听到她说可以退出内殿时脸上的欣喜若狂,不由又笑起来。
    元羡本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见她如此说,就势承认:“你别笑了,你笑得我难受。”
    “你是心疼我,还是气成王妃?”
    “都有。”元羡喝了口榻几上的茶,低沉道。
    “平心而论,我若是她,也不希望我这样的人给茵畅翁主赐福。倒不是因为我一出生便没了父母,和拒婚也无关,我是武将,杀戮太重,不适合赐福。为人父母者,舐犊之心,应被体恤。你没必要生气。至于心疼我,”她调整了一下,躺在元羡腿上,搂着他的手,仰首看着他,“我很喜欢你心疼我,虽然此事我不觉得委屈,但有人心疼总是好的!”她说着愤愤将他的手丢向一旁,“你为什么昨晚不回来?!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他怔了怔,佯装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我被翁翁拉住,听了一晚上大道理,什么万勿亲昵群小,不听规谏,什么物得其序,海内自修,百姓从化……”
    皇穆大笑,“冯老仙君风采依旧?”
    “他如今最恨人说他精神矍铄,‘风采依旧’恐怕他也不见得爱听。”
    皇穆见他愁云惨淡,能够想象昨晚经历之惨痛,笑道:“太后也不喜欢别人说她气色好。”她说着将枕边的丝绦藏在枕下,他们一番搂搂抱抱元羡早看见了,笑着说:“是给我的吗?”
    “你看到了呀。”皇穆并不沮丧,就是不好意思。
    她前几天刚打完一条,她本来想就它了,结果被闻悦拦住苦苦相劝,说这好歹是送给太子,东宫戴着这么粗糙的东西四处行走,有好奇的问起来,九州四海就都知道公主手艺粗糙了。
    皇穆说:“那你教我一个简单点的呀,你这个太难了!”
    闻悦于是利落地打了一个样式简单大方的,皇穆又嫌弃那样式太过郊寒岛瘦。她想拿闻悦打得好看的手艺精巧的丝绦糊弄元羡,但念头刚起,又觉得不太好。忍耐着重新打。
    晴殊远远看着皇穆无比费劲地笨手笨脚,强忍笑意,“公主下一步就能做荷包了,做完荷包绣手帕,绣完手帕,就该给太子做肚兜了。”
    皇穆笑:“我先给你做个抹胸,还给你绣朵大大的海棠花!”皇穆手上不停,脸上笑意浓浓。
    “不敢劳烦殿下,也不敢夺另一个殿下的心头所好,公主殿下还是专心给太子殿下做吧。”晴殊和宁曼对视一眼,掩口轻笑。
    皇穆拿起自己打的丝绦,看了看闻悦做示范的样子,两相对比,果然惨不忍睹,她把闻悦那条挡住,觉得不对比着看,自己那条还可以。宁曼过来给她茶杯里添水,她把自己打了两三寸的丝绦举到她眼前,“真的特别难看吗?”
    宁曼接过来看了看,觉得确实难看,她不忍打击她,笑着说:“蛮好的呀。”
    “良心都让狗吃了。”晴殊之前远远看着觉得似乎还行,嘲笑的不过是皇穆动作笨拙,如今凑近了看了眼,一边笑一边推了宁曼一把,“公主也不必纠结好看与否,这个虽然……嗯,贵在心意,太子殿下见了一定知道是公主殿下亲手所做。阖宫上下,再没人有这个手艺,就是龙见,打得也比这个精美。”晴殊开始还装得一本正经,及至说到龙见,撑不住笑起来。
    皇穆瘪着嘴瞪了会儿晴殊,又托着腮看着自己的手艺,一脸惆怅。
    晴殊没想到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瞪着自己时气势还很足,现在已然奄奄一息,她坐过去,拿起来看了看,恩,越看越粗糙。她笑着推推皇穆:“生气了?”
    “生谁的气?”皇穆喝了口水,一脸困惑。
    “生我的气啊!”周晴殊觉得她最近越来越呆。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我说你这个,”周晴殊拿起丝绦扬了扬,“做得不好呀。”
    “这本来就不好,你说不说它都不好。”皇穆扶额唉声叹气,“我就不应该答应他。”
    “这东西熟能生巧,你多打几条,熟练了就好了。”晴殊笑。
    后来皇穆振作精神,把丝绦装在荷包里,没事的时候背着元羡编几下。
    所以如今画舫上的这一条,依旧属于不能让元羡看,或者至少不能让他带身上走来走去。
    如闻悦所说,手工如此拙劣,旁人势必会好奇出自何人之手,那么九州四海皆会知道,昭元公主,麒麟主帅,于女红针织上,一塌糊涂。
    皇穆一边说“你看到了呀。”一边把丝绦向枕下推得深了些。
    “没打好不能看吗?”元羡没看仔细,惊鸿一瞥只觉配色雅致,样式复杂。
    “嗯,没打好不能看!”皇穆连连点头,元羡要是坚持要看她也没办法,但他先说了“没打好不能看”,她也乐得用这个借口蒙混过去。
    “那什么时候能打好呀?”元羡有点迫不及待。
    “这个很复杂的!很难打的,打得快了容易出错,你不要着急,我每天闲了就做一做,做好了就给你。”皇穆越说越郑重。
    “那你不要太辛苦了。”元羡想起麒麟殿终日事务繁冗,不知怎么就有种皇穆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点灯熬油给自己做丝绦之感,他想说我不着急,可他又确实着急,于是只能说“那你不要太辛苦了。”他说完面上带了点不好意思,犹犹豫豫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拿出一面铜镜,递给皇穆,“我总想送你点什么,却又不知要送你点什么,单狐宫中有擅做铜镜的匠人……”
    皇穆接过铜镜,前后看看,背面刻着麒麟衔芝,及“见日之光,长勿相忘”。她读了两遍,捧在胸前,扬起面孔喜孜孜冲他一笑,将脸埋在他肩上,轻声道:“多谢殿下。”
    元羡伸展手臂搂住她,带着点撒娇地抱怨道:“主帅,请叫卑职‘和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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