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悦隔着帐子唤了几声,略等了等,不见回应,将帐子拉开一点,里面皇穆正抱着乐芝睡得昏天暗地。
    她轻声又叫了几声“公主”,皇穆显然是听见了,但不想理她,抱着乐芝又向里挪了挪。乐芝睡得死死的,任由她摆弄。
    闻悦笑着合上帐子,将药放在床侧的柜子上,出门去寻宴宴。
    今日不是宴宴当值,她正在房里用早饭。
    “吃过饭了?”宴宴见闻悦进屋笑着问,说完才想起她今日当值。
    闻悦与宴宴相向而坐,“公主睡着不肯起。”她有点无奈地说,语气却不知不觉中带了纵容和宠溺。
    “药还没吃吧?”宴宴问。
    “就是没吃药,我想着吃完了再睡也好,可她分明醒了,就是不理人。”
    “那就等她醒了再吃吧,我看她好得差不多了。”宴宴略思忖了一下,笑着说。
    闻悦点点头,“只好如此。”
    皇穆决定起来时已进中午,乐芝早跳出去觅食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闻悦听见声响,把帐子掀开一角,见她已经坐了起来,反身取了杯水递给她。皇穆也不接,探着身子就着她的手将水一饮而尽。
    “你都好了,还这么懒。”闻悦笑着说。
    “我没有好,还很虚弱的!”皇穆笑嘻嘻。
    “先起来吃饭吧,想睡吃完再睡。”闻悦边说边挂起一边床帐,皇穆靠着的那侧她没动,怕挂起来她晃眼。
    “嗯。”皇穆喝了水又垂头装虚弱,靠在床头奄奄一息。
    “先把药吃了。”闻悦端起药送过来。
    皇穆这次接了过来,却没喝,捧在手里继续发呆。
    闻悦吩咐人传饭,折回头见药被她捧着放在腿上,“听晴殊说这药不苦的呀。”
    皇穆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她?怎么能听她的?她又没喝过!”
    “那我给你取几块糖?”闻悦问。
    “不必了。”皇穆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把碗举到面前,缓缓喝了。
    闻悦笑着待她喝尽,接过药碗。
    “今日还去麒麟吗?”她见饭菜都送上来摆好了,挂起另一侧的床帐,问道。
    “不去了,明日也不去了。早上有什么文书吗?”皇穆下了床,不好好穿鞋鞋,踢踢踏踏地踩着,边走边问。
    “没有呈文,陆副帅遣人来报,说灵枢器已经铸好。”闻悦道。
    皇穆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开始梳洗。
    闻悦指挥內侍收拾床褥,顺手把床柜上的绷带,药膏一并收起来。
    皇穆在镜子里看见她将绷带缠起来,收进盒子里,笑着道:“丢掉就是了,还收它做什么。”
    “这是没用过的。”闻悦笑着说。
    “我知道没用过,这绷带太宽了,以后不太可能再用得上了。”
    “丢掉有点可惜了,我先收着吧。”闻悦看看手里的绷带,“对了,粮台费部丞家的小公子快满月了,费部丞想求公主大氅上的衣料。”
    “不是都要战甲或者常服上的衣料吗?怎么偏他独辟蹊径?”皇穆梳洗完毕,懒洋洋坐在桌前准备用饭。
    “我也问了,他说战甲和常服都太贵重了,小孩满月,求个吉利罢了,不拘哪里的衣料,是公主的就好。”
    “你遣人去他府上问问他家夫人,他粗枝大叶的哪里懂这些事,”她说着一脸傲然地拍拍胸口,“本帅的大氅也很珍贵的!你给他裁一块送过去,没准根本不是人家想要的。”皇穆拿着筷子审视眼前的饭菜,觉得看起来甚是可口,语气于是也愉悦了许多。
    “我一会儿就遣人去问。”闻悦说完又笑,“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没有这种习俗,麒麟组建之前好像也没有人管靖晏司或者四殿要主帅战甲边角,现在这个习俗愈演愈胜,每年都要送出去好几套衣服。”
    “最早是要些小玩意,军徽,护手,甚至望山都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用衣料做百日衣。晴殊的嫂子说军服杀气重,震邪灵,麒麟又是仁兽,不像青龙白虎那么凶,我又是女孩,所以在庇护小孩这件事上,比其他四殿主帅合适得多。”皇穆说着笑起来,“不应该送给他们,应该卖给他们,价钱定得高一些,每年也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元羡进屋的时候皇穆正歪在榻上看书,看见他来了,笑着坐起来。
    “你慢一些。”元羡还没完全接受她前几天还踉踉跄跄行动间要人搀扶,这两天就可以跑跑跳跳几乎无所不能这个事实,每每见她动作,都心惊肉跳。
    “我差不多好了的呀。”皇穆见他依然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忍不住笑起来。
    “差不多,终究是 ‘差不多 ’,既然是 ‘差不多 ’那就是还没好。”元羡笑着也坐在榻上,他腿长,不需要脱鞋就可以靠着榻背。
    “这样不会碰疼伤口?”他见皇穆靠回去,问道。
    “不会的,身后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除了有点痒,别的都没感觉。”皇穆说着便觉得后背痒起来,于是尽量不着痕迹地在靠背上蹭了蹭。
    元羡想起些什么,脸色难看起来,“医署既是有这等药,就应该早些送来。”
    皇穆听他声音不似往日,不由看过去,见他脸色阴沉,知道是动了怒。她觉得十分好玩。认识至今,还未曾见过他生气。她本想随便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不太想说她的伤拖延了这么久完全是因为她不吃宫中的药,说了势必还要解释她为何不吃宫中的药。
    那日元羡在东宫将十率府补缺之事略作安排,就赶回福熙宫看皇穆,正赶上褚念时送药。皇穆留她喝茶,当着她的面将药喝了。当晚伤口即开始愈合,次日便行动自如。
    他于是以为,天君回宫后就皇穆的伤势询问了医署,医署赶忙送了能解龙毒,缓和疼痛,愈合伤口的药。
    “不干他们的事,药,我从东海回淳熙时就送来了,是我自己不吃。”皇穆见敷衍不过去,为了不使祸水东引,只好诚实相告。“我回淳熙后医署的医官便来宫里会诊过,当晚就送了解毒的丸药,止痛的药膏。每十日还送汤药。是我自己怄气,不肯吃。”皇穆下午想着怎么和元羡说,她想好的说辞其实只到“每日还配送汤药。”没想到说着说着多出一句“是我自己怄气。”她说完也愣了,但既已说到这里,那就都说了吧。“此战我自觉,颇有些功绩。以为会有些抚恤,有些褒奖。都没有。”皇穆不看元羡,低垂着目光,手上把玩着一柄牡丹形状的翡翠如意。
    “御史谏我此战冒进,质疑麒麟战损,天君将谏文转给靖晏司,令靖晏司就应龙之战是否冒进,是否虚报战损一事进行调查。我本来就有些委屈,至此越发……”皇穆想了几个词,都觉得不恰当,索性越了过去。“药每十日送一次,可是我都没吃,想着不过几个月而已,我撑得过去。”
    她说完笑起来,神情不见寥落,那笑容也并非强颜而成,但元羡突然生出些不忍之情。
    他起身换到她身边挨着坐下,想说点什么,可语言何其匮乏,他心里想的其实只是抱抱她,而她也做如此想。
    他甫一坐下她就撑起来靠向他,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皇穆笑起来,“殿下,我身后的伤都结痂了,不再那么弱不经风了,殿下可以放松些。”
    她最近还叫他“殿下”,但玩笑的成分居多,偶尔也叫他“和湛”,元羡知道如今她口里的“殿下”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也就不再锱铢必较,偶尔也叫她“殿下”。
    元羡接过她手里的那柄芍药翡翠如意,拿在手上把玩。皇穆这类花草状的金玉如意特别的多,麒麟殿,福熙宫她常在地方都有几柄,她看书看呈文的时候手里总有点小玩意,如意那么大,她有时候也拿在手里玩。
    皇穆被他搂着靠在他怀里,不知怎么就又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视线低垂。
    “困了?”元羡早习惯了她几乎一挨上他就困这件事。元羡对这件事始终无法认真,每次都觉得好笑,但也渐渐习惯。他开始以为她是要对自己上下其手,结果却什么都没做。有一次还夸他皮肤细腻温润,彼时她刚醒,一脸迷迷糊糊,语气诚恳得元羡哭笑不得。
    她说过他身上味道好闻,他最初不以为然,但渐渐发现她是真的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总把头埋在他肩颈、胸口处,神色无比贪恋,他开始以为她喜欢的是他身上的明夷香,特地叮嘱宫人最近不要换,后来有一天她和自己抱怨,说明夷香的味道太霸道,都快把他身上的味道掩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据皇穆形容,那味道十分令人沉迷,安心,她形容得颇为飘渺,只可意会无法言传,说了半天他也没明白,但心里是高兴的。因为皇穆用以举例的都是很好的词,很好的物。
    当时皇穆刚醒,半睡半醒之间声音十分痴缠迷离,费劲地形容着他身上的她特别喜欢的香味,一双眼黑漆漆湿漉漉地看着他,“就是特别特别好闻,别人身上没有的,刚下过雨的山林深处,草木清新之气。你还不明白吗?”她说着说着几乎生气起来,他探探她的额头,还在发烧。她那段时间几乎整日都热着,他对此习以为常,见她着急起来,便哄着说“我知道了,明白了”。没一会儿她又睡着了。
    他之前一直觉得他无法抵抗的是皇穆的相貌,那天之后他才知道,他最无法抵抗的,是皇穆半睡半醒间,黏黏糊糊稚气十足的声音。
    他旧日读书的时候,对倾国倾城的故事不以为然,觉得皆是将君王的过错,推在女人身上。如今见了皇穆,觉得一切都有可能。
    她今日的手没有探进他的衣服里,他有点遗憾,为了她这个习惯,他最近每日都参加麒麟早上的操练,虽然跟不上,但是跟着左颜对战演练的颇为认真,自觉强壮了不少。
    皇穆呼吸渐绵长,他略等了等,试探地挨了挨她的背,她没什么反应,还沉沉睡着。他于是费劲地又探着身子去捞她的腿,将她抱在怀里往下挪,挪到榻边后运气起身。他没抱过女孩,看皇穆弱柳扶风摇摇晃晃理所应当地觉得她一定很轻,因为没抱过,加上疏于弓马,所以经验也不足,气力也不足,便没站起来。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眼怀里的皇穆,万幸她没醒。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蒋策来,觉得蒋策一定抱得起抱得动,之后又顺路想起陆深。
    他在想起陆深这件事上太顺手了,蒋策就还只是想到蒋策一定很轻松地抱得起她,想起陆深却连画面都有了。
    想象中的画面激励了太子,他在或者妒火或者怒火的激励下,抱着皇穆站了起来。然后发现,他们虽然耳鬓厮磨过,但他觊觎许久的抱着她,或者背着她的想法,终于实现了。
    他嘴角不由勾起了笑,抱着皇穆向内室走去。
    皇穆书房里的床也极大,床头的柜子上毫不意外的放这些茶具香具及各色文玩。
    他弯腰想将皇穆放在床上,甫一向下又觉力量不支,摇晃了几下赶忙站直,转过身抱着她先坐下,再缓缓将她放下。
    他舒了口气,深感惭愧,于是殃及池鱼地怀疑,他跟着左颜舞枪弄棒也有一段时日了,进步甚微,是不是因为左颜自身能力有限?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向陆深请教,一方面是面子,另一方面是两个人站在一起,高下立现。
    茂行就是个愚蠢的例子,茂行每天早上都跟着陆深操练,完全罔顾两人实力相差之悬殊。人家做什么他做什么,相形之下不仅孱弱而且愚蠢,实在是丢尽了单狐州的脸。
    他坐在床边胡思乱想,腹诽左颜茂行的正认真,突然感到手被拉了拉。
    他低头才发现,皇穆枕在枕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殿下在想什么?”皇穆显然早就醒了,声音也清明,眼神也清明。
    “左颜的身手如何?”元羡皱着眉头问。
    “啊?”皇穆万没想到他一脸凝重脑中思想的竟是这个。
    “非常好。”皇穆有点好笑地说。
    “嗯。那就好。”元羡本想问比陆深如何,但终究是没有。他说完才反应过来,笑着转脸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皇穆向里挪了挪,元羡于是脱了鞋躺在她身边。
    “我一直就没睡呀。”皇穆待他躺下,靠着他的胸口,笑着说。
    元羡伸展手臂,照例让她枕住,他本来想调笑几句,等把她的话想了一遍才觉得有点尴尬,她一直没睡?等他把这句话又想了一遍之后尴尬已经变成了其他的感觉。
    皇穆枕着他的手臂,“殿下真是个君子。”她笑着说,声音清亮。
    他收回那条被她枕着的胳膊,半支着撑起身看向皇穆,知道自己脸红了。
    皇穆枕在枕上仰脸看他,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元羡不知怎么就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玩味。他不知道皇穆痊愈到什么程度,有些迟疑,有些犹豫,以及一如既往的担忧,将要发生的事,她是否会觉得自己唐突,轻浮。
    他看着皇穆只觉得爱不释手的时候,皇穆突然曲臂撑起自己靠了过来,他看着她眼中那个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到看不清看不到,然后唇上触及一片柔软,之后,他又渐渐看得到看得清皇穆眼中的那个自己。
    皇穆复又枕在枕上,她的手掌贴在他脸上,她的掌心滚烫着,她用拇指抚过他的眉毛,笑着唤他:“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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