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羽回到大营,下了马,提着刀进了大帐,将所有的掾吏都轰了出去,一个人坐在帐中,看着破损的青龙偃月刀,抚着刀上残缺不全的龙纹,心中五味杂陈。
    得刀以来,此刀随他东征西讨,从未离身,斩颜良,诛高览,都是倚仗此刀立功,可谓是所向披靡。幽冀童谣中青龙刀高居榜首,力压刘备的青云、赤霞双剑和张飞的丈八蛇矛。他一度以为青龙偃月刀便是天下最强的兵器,无他物可比,就算黄承彦本人也不能打造出更好的兵器,孙策的霸王杀也要甘拜下风。
    但事实是如此残酷,根本无须孙策的霸王杀出手,义从营所用的制式兵器就能将青龙偃月刀斩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在展示了吴军在冶炼优势的同时,也提醒了他一个问题:青龙偃月刀本是吴王所赠,可以胜任何人,唯独不能胜吴王。
    推而论之,哪怕刘备可以战胜任何人,他也无法战胜吴王。他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吴王所赐,至少是吴王的指点。如果不是吴王提醒,刘备甚至不会回幽州。这一切都在吴王的计划之中,今天的局面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也许,向吴王称臣,是刘备和中山国的唯一出路。
    此念一起,关羽便有些犹豫。劝刘备向孙策投降?这似乎有些不妥。虽说孙策包围了卢奴,但他孤军深入,兵力也只有三万余,一旦刘备率部回援,双方决战,至少刘备还是有机会的。集结幽冀兵力,刘备现在能动用的兵力至少六七万人,是孙策的两倍有余。
    两倍又如何?孙策率领的都是精锐,岂是刘备所领的幽冀之众可比。
    关羽心中忐忑,一时决断不下,但他觉得就算不能劝刘备投降,提醒刘备小心些总是应该的。他决定给刘备写一封信。铺开纸笔,关羽斟字酌句,希望能表达出自己的担忧,又不露怯。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从来没写过这样的书信。
    就在关羽涂涂改改,数易其稿,还是不能决定的时候,孙策派人送来了书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孤与云长一别,虽久未谋面,却常闻云长笑傲北疆,纵横无敌,甚是欣慰,今虽为敌,欲与云长阵前相见,叙叙别情。不料云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战张辽不胜,裂衣断袖,二战庞德受挫,青龙偃月刀亦不复当年之锐,实在可惜。既然如此,不见也罢。孤不日攻取卢奴,灭中山,解民于水火。云长欲战,孤命将授兵,以待云长。云长欲退,且作壁上观。今奉上锦衣一袭,为云长掩体遮羞,望云长识时务,明形势,莫作无谓之斗。若能称臣,共平天下,自当重铸龙刀,否则云长当退隐尽孝,生儿育女,为关氏延嗣为佳。
    又附:河东有公明,不缺名将,云长可放心矣。
    关羽看完,不仅脸红得要滴血,就连眼睛都红了。他双拳紧握,用力一砸,结实的木案裂成碎片,几根木刺扎进他的手掌,鲜血直流,关羽却更加狂怒,不仅将孙策的书信、锦衣撕得粉碎,更挥起残破的青龙偃月刀乱砍,将整个大帐砍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欺人太甚,竖子敢尔!”关羽咆哮着,挥拳猛砸青龙偃月刀的刀柄,没几下就将刀柄砸弯,犹不解气,又将刀身砸成两截,扔下地上,咬牙切齿的跺了两脚。“无此刀,关某就不能断尔首乎?传令,全军饱餐一顿,椎牛犒士卒,明日破孙策军,斩吴儿首级。”
    大帐旁围观的将士惊骇莫名,连大气都不敢出。
    ……
    孙策收到回报,得知关羽暴走,自己折断了青龙偃月刀,不禁哑然失笑。“关羽恃勇易怒,非大将之才,适可冲锋陷阵尔。”
    郭嘉摇着羽扇,笑道:“虽说如此,大王亦不可大意。一人搏命,十人难当,关羽本是万人敌,如今盛怒之下,更非常人可敌。万一被他狼奔豕突,溃阵成功,可就弄巧成拙了。”
    孙策微笑着颌首。“子扬,你这计划可以谨慎些,要不然是得不到祭酒首肯的。”
    刘晔躬身致意。“这是自然。不过好在大王身边不乏万人敌,对付关羽绰绰有余。关羽乃是刘备麾下第一大将,若能破军杀将,刘备必然丧胆。臣以为,关羽匹夫之勇不足虑,倒是刘备此人狡猾,当早作准备。莫使其逃脱,又生事端。”
    孙策眉头微蹙。“你担心刘备弃冀州而走?”
    “正是。”刘晔脸上没了笑意,神情严肃。“刘备本非君主之器,却有流寇之能,巍巍太行,纵横千里,若是刘备退守山中,恐非张燕之流可比,必成心腹之患,大王不可不防,祭酒亦当留意才是。”
    说着,刘晔将目光转向郭嘉,嘴角微挑。
    第2248章 得意莫忘形
    面对刘晔的挑战,郭嘉摇着羽扇,没吭声。
    他也担心刘备逃跑,但他防不住。打败刘备的大军容易,抓住刘备本人难。刘备可以逃的地方太多了,岂止太行山,而且以刘备那一看形势不对,随时可能开溜的德行,说不定现在已经跑了。
    不过他没有和刘晔争执的兴趣。一来他清楚淮泗系的崛起无法避免,荀彧向孙策推荐刘晔还是他的提议;二来他也不会当众与刘晔发生争执。他和孙策相处这么多年,君臣之谊绝非刘晔所能动摇的。
    孙策转头对郭嘉说道:“奉孝,军师处商量一下。”
    郭嘉拱拱手,淡淡地应了一声“喏”,孙策又道:“子扬,你建议以义从步骑迎战关羽?”
    “此乃大王进入冀州第一战,关羽又是刘备麾下第一名将,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干净利落。”
    孙策同意刘晔的看法。这一战的确不容疏忽,关羽受了刺激,已经疯了,只有许褚、典韦这样的高手有把握拦住他。他随即叫来了许褚、典韦、庞德、张辽四人,命令他们做好战斗的准备。一旦开战,他们四人将是迎战关羽的主力。
    四人躬身领命。
    研究具体战术时,孙策让甄俨参与军议。他是本地人,熟悉地理,又负有联络本地豪强的任务,擒杀关羽的时候,他要领着相关的人登高观战,自然不希望这一战出现任何闪失。
    反复推演了几回,众人各自回营准备,郭嘉、刘晔也去隔壁大帐休息。孙策留下了甄俨,设宴为甄俨接风,又叫来了甄宓作陪。兄妹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说不尽的开心话,只是当着孙策的面还要保持几分矜持,不能尽兴。
    孙策也清楚他们兄妹有话要说,稍稍饮了几杯便以公务为由,起身离席,留下他们甄家人说话。他刚刚出帐,甄宓便从席上跳了起来,端着酒杯,提着衣摆,来到甄俨席上,与甄俨对案而坐。
    “二兄,我们喝一杯。”
    甄俨很惊讶,随即沉下了脸。“阿宓,你如今可是吴王夫人,岂能如此跳脱,惹人笑话。”
    甄宓乐不可支,眉飞色舞。“二兄,这就是我们吴国的与众不同处。你以后也是吴国之臣了,可以放得开些,别整天板着一副脸。礼在心,不在羊。”
    甄俨惊讶莫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几年不见,当年谨慎守礼的幼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不仅举止跳脱,而且能言善辩,辞锋尖锐,咄咄逼人。“你们吴国?”甄俨哭笑不得。“吴国女子都这样?”
    “所以你要努力了,多立功,早升职,争取封侯,要不然,将来嫂嫂看不上你,你可就麻烦了。”
    甄俨的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不安。他来之前,他的妻子鲑阳氏还跟他说,要和小姑甄宓联络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联手做些生意,顺便让母家鲑阳氏也能沾点光。这在吴国是常事,在中山却还是新鲜事,至少没那么理直气壮。甄家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占风气之先,抢得先机。甄俨当时没多想,一口答应,现在却有些犹豫了。鲑阳氏若是和甄宓接触多了,将来和甄宓一样,他的确有可能夫纲不振。
    “阿宓,你嫂子……是不是给你写过书信了?”
    甄宓眉梢轻挑,斜睨甄俨,窃笑道:“要不然我会提醒你?”
    甄俨挠挠头。“那阿宓你说,阿兄应该怎么做才能立功?”
    “眼下最容易立的功,当然是助大王攻下卢奴,稳定冀北。”甄宓举起酒杯,和甄俨轻碰了一下,浅浅的呷了一口。“吴国用精兵,你们带来的冀北兵派不上太大的用场,最多运运粮草,做做后勤。不过这些也不是小事,你若能做好了,也是有功之臣。至于作战,你就不用太主动了,能让你上阵的时候,大王自会安排,不能让你上阵,你勉强也无益,反倒让他难办。”
    甄俨心领神会。孙策让他参与军议,已经有重新起用他的意思,如今听了甄宓的提醒,他就更不急了。孙策麾下名将很多,而且大多常年训练,绝非他这种几年没有参战的人可以相提并论,太着急了反而不美。在此之前,他已经从甄宓写回来的信中了解到孙权的事,可不想步孙权后尘。孙权是孙策的亲弟弟,有犯错的资格,他却不能踏错一步,毁了自己,也连累了妹妹。
    “阿宓你放心,阿兄我这几年蛰伏家中,已经习惯了,不急在一时。再说了,阿像在大王身边见习,过几年外放,也是一方大将,甄家毋须着急。”
    “阿兄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甄宓笑嘻嘻地举起酒杯。“请阿兄满饮此杯,静候富贵,中山甄氏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作为这一代的家主,要有家主的气度,不要被人笑话了。”
    甄俨心中大快,含笑点头,举杯与甄宓、甄像示意,一饮而尽。
    ……
    孙策坐在案前,品着茶,翻看着还散发着墨香的作战计划。
    刘晔主导设计,许褚、典韦、庞德、张辽四将执行,一张为关羽准备的大网即将展开,孙策对着图纸,在脑海里模拟着战事的进程。首战必胜,不容有失,关羽的生死反倒不在他最关心的问题。战阵之上,对敌人留手就是对自己不负责,更何况对手是暴走的关羽。
    刘晔的计划做得很完美,他特地提到了这一点:关羽桀骜不驯,如果不能彻底折服他,不如临阵斩杀他,留下来反而是个后患。
    甄宓走了进来,见孙策正在看公文,没敢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案前,从步练师手中接过茶壶,在孙策面前坐下。孙策抬头看了她一眼,将茶杯放在案上,推到甄宓面前,提起朱砂笔,在作战报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步练师,让她转交给帐外的郎卫,转交刘晔。
    “你阿兄喝得可好?”
    “好呢。”甄宓笑眯眯地。“阿兄说,这是他这几年来喝得最舒服的酒了。”
    孙策笑笑。甄俨这两年与刘备周旋,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心情当然好。“他有没有说想干些什么?休息了这么多年,手痒了吧?”
    “大王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仅是他,甄家上下百余口,以及相关亲族,全听大王的安排。”
    “这么听话?这可不像燕赵之风。”孙策忍俊不禁。
    “燕赵之风就是服膺强者。”甄宓瞥了孙策一眼,嗔道:“天下强者,舍大王其谁?”
    孙策提起笔,在甄宓额头轻轻一点,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迹。“巧言佞色,必有所求。”甄宓“哎呀”一声,伸手要去擦拭,却被孙策拦住了。“别动,好看呢。”甄宓将信将疑,孙策便叫步练师取镜子来,让甄宓自己看。步练师取来镜子,看了甄宓一眼,便赞了一声:“姊姊这妆容好看,是什么新式样吗?”
    “当真好看?”甄宓接过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会,也觉得不错。汉代女子有在额头贴黄的习惯,有的用妆粉涂抹,有的用花蕊模样的饰物粘贴,唤作贴花黄,用红色的却不多见。甄宓皮肤白皙,朱砂在她的额头鲜艳如血,对比强烈,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错,两颊泛起红云,更添三分娇羞。
    “好看是好看,只是堂堂大王,手中朱砂点点皆系天下苍生,却用来为妇人化妆,未免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你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嘛。”孙策越看越觉得有趣,让甄宓坐过来,仰靠在他脸上,又仔细勾画了两笔,将简单的圆点勾成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小花蕊,这才满意。
    “如何?”
    “好看。”步练师笑道:“不过也就是姊姊这肤色才好,稍有暗黄,便不美了。”
    孙策哈哈一笑。中山原本是北狄之地,又近鲜卑,有大量的汉胡混血,大多家族都有点北狄血统,肤色与中原汉人更白一些。甄宓更是其中佼佼者,天生雪肤,堪与号称白玉美人的甘梅相当。如今她正当豆寇之年,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足以托得住这朱砂花蕊的娇艳。
    “练师有见识,等会儿也给你画一个。”
    步练师连称不敢,含着笑,退出大帐。甄宓倚在孙策腿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孙策。“好看吗?”
    “当然好看。”
    “可惜再好看也只有几年光景。”甄宓托着腮,一声轻叹。“美人易老,过了这几年,妾就成了惹人厌的憎物了。”
    孙策放下笔,挽着甄宓的手。“不然。美人如玉,时间越久,越有气质。你看权姊姊,马上就到三十了,虽无年青时靓丽,却有年轻时没有的风韵。”他嘴角轻挑,含笑道:“可不是什么惹人厌的憎物。”
    “唉哟。”甄宓如梦初醒,连忙用手掩着嘴。“大王,妾……妾可没有影射权姊姊的意思。大王千万不能告诉她,要不然的话,妾就无颜在宫里立足了。”
    “你啊,年轻气盛。”孙策伸手点点她的鼻尖。“记住,不要得意忘形。”
    甄宓凛然心惊,不敢大意,起身跪好,款款一拜。
    第2249章 兄弟之间
    甄家是中山大族,在整个冀北都是数得上的强宗,这次又在进攻中山的行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甄宓一向争强好胜,有了这样的机会,难免得意忘形,所以孙策要借机敲打敲打她。
    况且她说年纪大了惹人厌也未必就是无心之言。宫里能压制她的只有袁氏姊妹,她虽然极力讨好,却并不成功,至少袁权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偏爱,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多少有些怨气,见袁权年纪渐长,颜色渐衰,说几句风凉话也是常有的——就连袁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时常自怜自伤,感叹韶华易逝。只是孙策不能给她这样的机会,袁权后宫最长,袁衡后宫最尊,这两者皆不能有任何冒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宫就不得安宁了。
    甄宓也是个机灵的,碰了软钉子,知道孙策心志坚决,不敢再放肆挑衅,立刻乖巧起来,张罗着洗漱用物,侍候孙策就寢。她今年满十八,这次出征又是到她家乡,侍寢的机会自然而然的落在她身上。
    孙策心里考虑着明天的战事,有些心不在焉,洗完脚,觉得时间还早,便拿出一部书翻看。正看着,外面有人通报,孙权求见。孙策有些意外,孙权虽然从征,却很少主动求见,参加军议也是公事公办,与其他校尉、都尉一般,没什么特殊之处,今天怎么求见了?
    孙策想了想,命人让孙权进来。片刻之后,孙权入帐,顶盔贯甲,腰间挂着长刀,气势赳赳,自有三分威武。孙策倒是挺满意的,秋末还是很热的,孙权能严格要求自己,是件好事。
    “还没休息?”
    孙权拱手施礼。“回大王,刚刚夜训完。”
    孙策点点头。他知道孙权加练的事,他所领的一营在几次演习中表现都很抢眼。这固然有其他人让他三分的原因,也和他自己的刻苦分不开,日常的训练之外,他每天晚上还要加练一个时辰,自己更是每天晚上读书到深夜,几部战纪都被他翻烂了。
    孙策指指对面,示意孙权入座。孙权拱手拜谢,跪坐在孙策对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呃,有点私事。”孙权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甄君送了两个女子来,臣弟不知该不该收?”
    “甄俨?”
    “嗯。”
    孙策沉吟了片刻。“什么样的女子?”
    “臣弟问了一下,她们一个姓张,一个姓鲑阳。”孙权偷偷地打量了孙策一眼,又道:“臣弟听说,其他几个将军也有,都是些良家女子。”
    孙策明白了。甄家这是要尽地土之谊,联合中山豪强,与诸将联姻。姓张的不好说,可能是甄俨的母族,也可能不是,鲑阳这个姓却不多见,应该是甄俨的妻族,算是比较重的投资。无利不起早,甄俨这么肯下本钱,自然是因为孙权与众不同的身份。
    “喜欢你就收下吧,不要耽误了正事就行。”
    孙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喏。”却坐着不动。孙策看得真切,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笑道:“仲谋,你最近很用功,我很欣慰,想必阿翁、阿母知道了也会高兴。”
    “臣弟……是戴罪立功,理当努力,报效王兄不杀之恩……”
    孙策摆摆手,打断了孙权。“自家兄弟,不必如此。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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