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偏头看来,目光在我身上刮了一遍,仿佛要刮下我厚厚的衣衫来,我冷冷地避开视线,放眼望向下方的围场,他的声音不期然顺风飘进我耳里:“皇后这身狐裘可真是毛色上好,衬得你光彩照人,肌肤雪白,冰雕玉琢似的。”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听着却如芒在背,只想将这身狐氅立时脱了烧掉。
    “皇上若是喜欢,明日臣妾便命宫人们赶制一件。”
    “甚好,便朝着太上皇身上那件狐氅的样式做罢。”
    我端起茶杯,啜了口浓茶,漱了漱口,带着喉头里那股恶心劲儿吐回茶杯里,往地上一砸,发起疯劲来:“这茶恶心极了,帮孤把这杯茶倒了!”
    我知晓萧澜一定看在眼里,讥诮地扯了扯唇角。
    宦官依言照办。茶杯放在案上时,桌案震动起来,我抬眼便见九只鹰挟着金色绣球一飞冲天,但听一串大鼓震耳欲聋,大门轰然开启,数人纵马而出,竞相持弓射之,数只箭矢穿云破日,射向飞鹰。
    我目眩神迷,眼前浮现出我初次参加骑射大典的情形,心中竟掠过一丝怅然。那时我与我的兄弟们都还未经受腥风血雨的洗礼,是一群顽皮的少年,不知数年之后,会手足相残,兵戎相见,除了萧澜以外,其余几个兄弟全都成了我登上皇位的垫脚石,变成一堆尸骨,埋在了我脚下的这片皇土之下。
    即便我如今的身子还能骑马射箭,也没有兄弟能陪我比了。
    不知下一个要埋进去的,是萧澜还是我呢?
    我如此想着,目光从下方表演骑术的诸军将校中游过,只见一人扛着那后羿射日的大帜单骑冲出,身后紧随几名少年,头发皆束于脑后,配戴着皇子才有资格戴的抹额,眼覆纱罩,身穿各色骑装,身上鳞甲闪闪发光。
    着银白骑装的人影冲在最前,我耳闻身旁宫女小声叫道“大皇子!”,便见那少年自鞍上起身,一脚踩蹬,横在马身一侧,姿势流畅华美,势不可挡,他一手取下背上长弓,搭弓射箭,根根白羽箭簇铮铮如电,射向高空带着金乌绣球盘旋的飞鹰,不料一只黑羽利箭横空出世,竟穿过白羽箭阵,一下射中鹰头。
    飞鹰携球当空坠下,随之一声厉喝响起,我垂眸瞰去,看到那冕旗被烈风扬起,一抹玄衣黑甲人影自旗后疾驰而出,竟一脚离蹬,半跪于马鞍之上,一个凌厉转身将弓弦拉得饱圆,手指一收,一瞬之间,上十根黑羽箭簇穿云破日,将九只飞鹰尽数射落,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只若泼墨挥豪的霸道恣意,惊心动魄。
    金乌纷纷坠地,他撤弓勒缰,一马当先,甩下其他皇子,驰过围场一周,人马立于猎场中央,一手拔起那冕旗,于万众瞩目之中扭头朝看台这边望来。
    这般骑马傲立的姿态,竟若一尊修罗杀神,隐隐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气势来。
    ——萧独今年,才十五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把皇长子的锋芒都抢了。
    我暗暗吃惊,心下微凛。
    今日在骑射大典中一举夺魁,可谓剑走偏锋,冒险得很,若换作是我,绝不会如此博人眼球,招致嫉恨,但恐怕萧澜与众臣是无法忽略他这个五子了。
    故而,也不得不说,是一桩好事。
    是时候修补一下与这小狼崽子的叔侄关系了,免得他记恨我那一耳光。
    我低头啜了口茶,心下盘算着该如何做。说些好话哄哄怕是不够的,这个年纪的小子自尊心最强,还得送点好礼才是。我玩味了一番,摸出了贴身佩戴的沁血玉佩,以前当皇帝时身上的宝贝很多,如今真拿得出手的,却只有它了。
    入夜后,骑射大典隆重落幕,在馥华庭举办的皇族家宴才刚刚开场。
    我不想看见萧澜与我曾经的臣子们,本想称病不去,但为了与萧独这小狼崽子说上话,仍是坐上了前往馥华庭的轿子。从北门到馥华园的路很长,我昏昏欲睡,快要陷入梦寐时才到。我到的是最迟的,一众皇亲国戚早已入席。
    宦官们扶着我下轿,将我迎入庭殿。萧澜坐在台阶上的高处,两旁是他的妃嫔与皇后,皇子与近臣们分别坐在两侧的席位上。
    我落座后,一眼便在几个皇子之中看见了萧独,立时发现不过大半年时光,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变化。
    虽正坐在地,仍能看出他体型较之前挺拔许多,一身蟒纹玄衣纁裳衬得他颇有气魄,将身旁可称玉树临风的大皇子萧煜都比了下去,异族混血的特征已在他脸上鲜明起来,有了男人锐利的线条,极是英俊,他眉弓凸起,眼窝则深凹进去,一双狭长碧眸掩在阴影里,深沉了些,让人不便捉摸他的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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