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当傅八音隐约曾对他说过什么?
    与他生父乃好友,在他死后前去寻他,寻到他的刀,却未寻到他的……尸。
    紧紧咬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如此段须眉只觉整个人、整颗心都似快要炸开,却忽听封禅用十分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眉儿,你不必伤心,你义父这个人……实则他并不在意这些的。”他一边说,心中细细回想着二十年前、不,三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一身武功是自己练就,一生奇遇是自己获得,他从小就无拘无束,但觉天高地阔,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为此他以天为被地为席,无米时候往脸上抹两把就坐在街边乞讨,一言不合就与人拼命……他何尝在意过这些外事外物?又何尝在意过己身如何?是以你别伤心,他无事的,也不委屈。他一生坏事做尽,死后能与他徒儿的衣冠冢做个伴,想来于他亦是藉慰。”
    段须眉听自己轻声问道:“那他在意什么?”
    “……他在意人心啊。他那人实则没什么脑子,也不喜欢想事情。谁待他好,他就待谁好。他向来就是这么简单。”封禅似微微笑了笑,但那笑意一瞬过后却又化作沉静,“只是……曾待他好又得到他的好的人,卫君歆背叛了他,阿云背叛了他,芳踪与我都‘死’了,八音数十年都隐居在枉死城不问世事。最后那些年头,你能陪在他身边,实则他一定很高兴。若儿呢?你可知杜若的消息?”
    段须眉不知不觉眼泪便再次流下泪,咬牙道:“杜若……亲手杀了他。”他对杜若原本并无甚怨恨的情绪,但这时听到封禅的话,内心恨意当真滔天盖地。
    “如此说来他是将若儿留在身边了。”封禅微微叹道,“他杀死阿云却又将若儿留在身边,想来是一早就料定那样的结果吧,你又何必替他不值。”
    更或许,连番遭受背叛与打击的池冥早在那时候就已了无生趣,其后种种,在他心中想来都不留痕迹了。
    “当年我们四人关外结拜,这颗头最大,八音行二,我排行老三,芳踪最小,被我们三人视作幼弟。可虽说我们四人间有了兄弟的名分,却从未正正经经唤过一声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只因在我们心中,兄弟也好,挚友也罢,那些都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我们只要在心里将对方摆正了位置,自然也就不在意那些细处了。只是——”封禅转向段须眉,“当你还在你娘亲肚子里的时候,我们三人便得到你爹的传讯,想必不止我,那两人也都在心里幻想过被你唤一声大伯与二伯。只是后来一个成了你义父,一个成了你师父,那原本属于我们几人的名分,反倒是大家都装作给忘记了。眉儿,我未抚养过你,也未传授你武功,更未见到你在今天以前的任何一种模样。但即便如此我仍要厚着颜面问你,你可愿唤我一声‘三伯’?”
    段须眉呆呆望着他,半晌俯身在地,朝他端端正正叩了个响头:“三伯。”
    “乖……眉儿真乖。”封禅伸出一只手抚他头顶,“三伯再拜托你一件事。你将你义父头颅带回他葬身之处,将他合身安葬吧。他在不在意都好,这也是你为人子女应尽职责。你做完这件事,从此就别再为此困扰了,如那位小友所言,从此你海阔天空,日后总能得到许多属于你自己的。”
    段须眉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您不跟我一起去?”
    封禅微微一笑:“我尚有一件事没能做到啊,待我做完这件事,再去寻你吧。”他低头望着被他抱在手中的池冥头颅与段芳踪的破障刀,其中几许安然,几许决然,“这把刀,眉儿暂且借我一用吧。”
    段须眉心下一动:“用来作何?”
    “自然是杀人。”封禅笑了笑,笑容中竟流露出几分豪迈,“天下第一的破障刀,不用来杀人难道砍瓜切菜么?若是那样,你爹纵然死了也要被我气得活过来。”
    段须眉有些迟疑道:“……杀谢殷?”
    将池冥头颅递到他手中,封禅握刀颔了颔首:“二十年前,谢殷将我投入凤凰楼底层,亲口向我说当日在孤绝峰顶,是他给了你爹最后一击,亦是他将你爹尸身投入万丈深渊以致尸骨无存。六年前,我堪堪从常年剧毒侵蚀之中醒过神来便闻得你义父死讯,那时候……我终于能够撑过来的唯一念想,便是有朝一日亲自取下谢殷的人头向这两个人请罪,我为此才终于等来今天。眉儿你且先行一步,等我解决此事来寻你,从此咱们爷俩也能随心所欲的过活。”
    段须眉尚未说话,旁边一人忽道:“当年杀死池冥之人是我。”
    说话之人自是谢郁,这话已是他今日第二次说出口。
    自来到此处,他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静静看这两人面对池冥人头是如何痛哭失态。安然的姿态与其说他终于平静下来,不如说他就是在一心一意的等死。
    封禅却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过往的一切,都不该算在你头上。我知道今日所知的一切让你难以接受,你不必忘怀,但过去的终究都已过去了,即便为了你娘的期待,你往后也该好活下去。”
    “我娘的期待……”谢郁喃喃复述一遍,面上不掩讥讽自嘲,“她又何尝对我有过期待?她如……内心哪怕有丝毫念着我,当日又岂会那般决然赴死?”说穿了,他的这对爹娘无论是谁心里也没有过他的一席之地。他在今日一股脑接受这两个事实,奇异的是内心竟再也不觉难受。
    “人心复杂,谁又能够全然无私呢?”封禅终于扭头看他一眼,“当年谢殷怀疑你出生,想必令她心灰意冷,她那个时候终究也只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已,又如何能令一切周全?你若不愿再想她,便为了自己好生生存罢。毕竟你过往二十年,想来活得也并不如意。”
    谢郁谢郁,人如其名。封禅第一眼见到他这张秀丽肖似故人的脸,便觉他眉心一股郁气挥之不去,又哪里像个年轻蓬勃的大小伙子?
    为了自己……谢郁念着,不由自主看一眼段须眉。若说为了自己,只怕谁也不会比这个人做得更好吧?他经历的事明明比自己更要惨烈百倍,可他终究好是好端端活出了他自己。
    段须眉却是沉吟了这片刻,忽然向封禅问道:“三伯适才说过,您多年身中剧毒,连神志也并不清醒。再加上您当年接连被杜云谢殷毒害,只怕惨况难以想见。您恢复武功不过这数年间事,谢殷却二十年来武学境界从未止步。您适才说事后与我随心所欲,天高海阔,这话我当真能信么?”
    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他说完之后又十分直白的补充一句:“您内心当真以为自己能够胜过今日谢殷?”
    他问得如此直接,封禅怔了一怔过后,似乎很欣赏他这直接,便也不再掩饰,十分坦然摇了摇头,摇头过后却又笑道:“然而武学若有定论,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的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成与不成,终究打过才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三伯……豪气干云。”段须眉喃喃。他从未欣赏过他人所谓的豪气,但他此刻面对平平静静说着“打过才知”的封禅,却突然发现自己竟也欣赏得来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封禅低声重复一遍,再一次看一眼他手中的头颅与自己手上宝刀,“当年我们四人歃血为盟,起誓‘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也并非想着当真要一起去死。只是誓言既出,我赴这一约晚了二十年,却终究在我有生之年,还是能够践君之诺,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亦此生无憾。”
    段须眉看着他,他面容苍老如枯树,形销骨立如旧柴,整个人都不像个江湖中人,整个人都不像个完好的人。可是他手中无酒,他却觉他比一口气干掉十斤烧刀子的江湖豪侠还要豪迈。他手中无刀要向他借刀,他却觉得昔年的天下第一刀二十年后能得他这一借,当真比握在他手中百年千年更为荣耀百倍千倍。
    段须眉又看了一眼谢郁,想着昔年他二人那可笑的结义之情。
    “原来……”他喃喃道,“这世上当真有千金一诺,有歃血之盟,矢志不渝啊。”
    (说下情况:今天开始要出门几天,本来想说存点稿,但这几天眼睛一直发炎,所以稿子也没存下来,暂时只能把今天和明天的章节放在存稿箱里。后天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也会更文,更不了的话到时我会说一声哒,希望大家谅解。过了这一周我会努力多更一些了,么么哒~)
    第60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一)
    段须眉从小到大,见过不好的人、不好的事远远要多过于好的人、好的事。
    他见过人为了生存是如何无所不用其极,是如何视自己存活为准则,视他人生命如草芥,甚至他自己也这样做过。
    他见过当面阿谀奉承,背后欺瞒利用。
    他见过人前谦谦君子,人后叛妻弃子,另结新欢。
    他见过今朝结为兄弟,明日不死不休。
    他见过为一己之私而将他人玩弄于鼓掌,见过为权为名为情为利牺牲其余无干一切而冠冕堂皇。
    他见过的委实太多了,多到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却依然试图在这其中拼命去寻求光亮。
    他唯独没见过一个早就不想活的人为了故人之托强行浑浑噩噩留存在世,直到终于非自愿死去那一刻。
    他唯独没见过一人不问世事却翻越千山万水去寻找一把锈刀,保留十数年直到终于亲手传给故人之子。
    他唯独没见过一人生不如死数十年,被折磨得非人非鬼终于得见天日却丝毫未将己身、己仇放在心上,心心念念只为践一个数十年前立下的相关之人几乎死绝的诺言。
    他从前没见过。
    他如今见过了。
    是以他不知不觉间对于段芳踪的恐惧、怨念都被淡化了。
    他在他的几位故人身上见识到了世间至真的一切。
    那个人本身,也一定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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