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考进了松山书院,不管你是王孙贵族还是下里巴人,就得听从书院的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进了书院后,不结业不许离家。
    青琚当年也是从松山书院出来后考到国子监,进而才中了举,即使是青琚那样的天资,也在书院里待足了三年才结业出来。
    而青二少去年才考上的松山书院,今年就能回来,即使是他是天才,也不可能在一年内把这么繁重的课业全部都学到手还通过考核吧?
    青贤像是就等着苏姨娘这一问,他面有得色地道:“二少爷今年在书院汇考时得了第一名,当时他舅舅也在,便向山长批了个特批,放了他今年回家过年。”
    “嘶,”青贤眉头一皱:“你把我头发抓疼了!”
    苏姨娘一惊,回过神来,赶紧把青贤的发冠拆掉,忙不迭地向青贤道歉,心思已经乱成了一团。
    好在青贤并不以为意,心情愉快地接着道:“二少爷这次给家里长了大脸,他回来后定要好生犒劳他。”
    苏姨娘此时已经把满脸的惊愕,换成了笑容,她试探性地问道:“那是自然,那老爷,夫人那里怎么说?”
    青贤早就想好了:“二少爷怎么说也是夫人的儿子,儿子回来了,总不能不让他们母子不见吧,再说,我儿得了好成绩,已经在同僚中传开,只怕过年时就会有人拜访,若是有人没有见到夫人,难免要嘀咕一二,当然是要把夫人先放出来再说。”
    青贤说这一大串话,也不知道是在向苏姨娘解释,还是在说给谁听。
    把人放出来……放出来的人,再想关回去,那可不难了?
    连谋害嫡长女,企图败坏家风的夫人都能这样轻飘飘地放过,苏姨娘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在露华院照料青琚的青岚就得到了苏姨娘传来的消息。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青家这一代不知是烧对了哪一路的高香,连着青贤那一代,出来的男嗣们个个文采风流,才学既佳。
    这个叫青瑜的二少爷跟她一年出生,从小在进士出身的父亲和舅舅身边熏陶,小小年纪便会吟诗作赋,当年他没上松山书院前便有个“神童”的名声,现在去书院才一年多的时间,居然能力压群雄,拔得头筹,这个殊荣只怕连自己的哥哥也没有过吧?
    青琚见青岚目光有异,奇怪地问道:“妹妹在看什么?”
    这件事他迟早要知道,青岚便想了想,把事情跟青琚说了。
    青琚却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不平,只笑了一声:“这个二弟,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出风头。”
    青岚听见这里面大有文章,忙追问起来。
    青琚笑道:“这原也没什么,大约是从小有我这么个大哥在,二弟为人十分好强,不管是做文章还是释读经义,都要与人较个长短,也难得他到了松山书院还能得个魁首,也算是难得了。”
    青岚听他言语中似乎对这个神童弟弟有些不以为然,忙追问是怎么回事,青琚却神秘地笑了笑,不再往下去说了。
    他转了个话题:“余氏放出来便放出来吧,关了她这么久,想来余侍郎那里也到了极限,才想到把二弟接回来,若是这一回他不能成功,还不知要折腾出什么来。这一次放出来也好,索性一次解决了。”
    他平淡的口音中藏着一抹深重的寒气,青岚原想说些什么,被他话里的寒气一阻,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进了腊月,府里的事本来就忙得要飞起来,还好府里主事的人多了后,反而权责分明起来,办起事也快了不少。
    只是仍有一点,那一天青岚进宫去面见皇帝时说过的话就像吹过的风一般,说好的金吾卫腰牌一直没有跟她迟迟落实。
    青琚知道她的担忧后,便道:“现在是年前,本来事情就多,想必是营作司里的人把这事排到了别的事后头,等过完年之后,我请人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怎么回事。”
    也只能这样了。
    青岚在宫里没什么门路,而且这事本来就得了凤启帝的嘱咐,不能叫太多的人知道。她还是想到她需要有个人在家里帮衬一二,了解实情,才告诉给了青琚。
    这令得她年前的计划不得不又拖到年后,难得地使她焦燥许多。
    在这样的焦燥中,腊月二十到了。
    这一天正好是休沐,青贤一早居然亲自坐着车到城门处去迎接青瑜去了。全家上下都知道要迎来家里的二少爷,主子们不管是真的高兴,还是假的高兴,脸上都挂着喜气的笑容。
    尤其是余氏,她是当天才得知自己的儿子要回来,并且托她儿子的福,才被放了出来。
    她一段时间不见,脸都瘦得脱了相,却也打了上好的胭脂,把脸上的憔悴给掩饰了下去。
    青嫣借着这个好弟弟的风也被放了出来,她脸色阴郁,安静地缩在角落里,似乎那一天的丑闻已经把这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给彻底打垮了。
    便连跟余氏不和的梅氏也在这一天坐到了正厅里,翘首以盼。
    这个待遇,比起青岚回来的那一日可谓是天远地差。
    在众人的期盼中,小厮终于来报:“夫人,二少爷快到门口了。”
    余氏恭敬地站在梅氏身边,听见这话,转头去问梅氏:“娘,您看,儿媳要不要出去迎一迎?”
    梅氏几曾享受过余氏这样体贴的照顾,直觉舒心得很,还要端着老太君的派头故作不快:“他一个小孩子家还要长辈去迎什么?他不认得自己家在哪吗?”
    梅氏虽是在喝斥余氏,但语气并没有多重。
    余氏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应了声:“娘说的是,是儿媳莽撞了。”
    小声的交谈过后,便听院外的喧哗声,门帘子被一把撩开,柳环朝外探了下头,欢喜地回过头来叫道:“老夫人,是二少爷和老爷他们已经到了门口。”
    梅氏这下也坐不住了,乐得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老菊花,起身正要朝前走,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外撞进来,抢上前去,对着梅氏纳头便拜:“祖母,孙儿瑜儿回来了,瑜儿见过祖母。”
    那少年头上勒着二龙抢珠的齐眉勒子,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白玉冠,一身貂皮斗篷还没脱下来,沾着风雪之气。
    青岚站在旁边,见到余氏面色激动,几次要开口都忍了下来,只是眼眶微微发红望着儿子。
    梅氏连声笑道:“好好好,乖孙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把祖母我想坏了。地上凉,还跪着做什么,快些起来吧。”
    青瑜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青岚这才看见这男孩的全貌。这少年身形瘦长,面貌清瘦,还带着少年的婴儿肥,只是眉目秀致,宛如好女,要不是他梳着男子的发式,说话也有着少年特有的音质,只怕就要被人以为是哪一家的美貌小姑娘。
    他一双继承至余氏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看着分外讨喜。
    还不等青岚自己上前,他便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青岚,便冲着她笑道:“这位姐姐我不曾见过,想来便是大姐姐了吧?”
    这样的少年,这样的作派,的确很难让人生出恶感,青岚便也笑着要开口,但听青瑜又道:“听说姐姐生性跳脱,喜好武艺,咱们是文人之家,出了姐姐这样的武人,倒也是稀奇。”
    原还热闹的大厅为之一静,青岚感到,不管是梅氏余氏,还是这里侍立的婢子婆子都有意无意地向她看过来。
    这个年代重文轻武,说她是个武人,不等于是在变相地骂她粗鲁吗?
    这少年,一见面就在言语里暗下刀子……青岚笑意不变,话里似有嗔意:“瞧二弟说的,多少我母亲家也是将门之家,我血统里便有武将之风,有什么奇怪的。”
    她这话,就将白家跟余家这两个青氏的姻亲“舅家”给割裂开了。
    青瑜似有不觉,受教般地点着头:“大姐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我有些不明白,大姐以前在乡下长大,怎么也会这些枪啊棒的?”
    讽刺她是粗鲁的女人后,又骂她是乡下妹?怎么这少年的路数跟女人斗嘴似的?
    青岚笑容略收,还没说话,便听青琚道:“这叫什么话,小二,你回来了,还没向你姐姐行过礼,就一出接一出的,你莫不是不想行礼吧?”
    因为青琚的腿大为好转,梅氏便让他今天也坐着轮椅跟了出来。见到青瑜一句又一句地言语相迫,他忍不住出声开始维护起了自己的妹妹。
    青瑜也不恼,看向青琚,惊问道:“大哥,之前家里来信说你的腿断了,我还不信,怎么还没好吗?”
    倒把向青岚行礼的事轻轻巧巧地转了过去。
    青琚皱眉,正要说话,青贤终于到了,他进门便指着青瑜笑道:“你这个鬼小子,跑得这么快,叫为父险些追不上。”
    青瑜摸了摸头,笑得极为纯良,连忙去扶青贤坐在梅氏旁边:“父亲,我这不是急着回来见祖母和母亲吗?对了,今天家里有没有给我准备什么好吃的?在书院里只能吃些菜蔬豚肉,可把我饿坏了。”
    梅氏一听就怒了:“什么?!书院居然给你们吃小菜猪肉,真是岂有此理!”
    这个年代,猪肉是下等人吃的东西,像青家,一年到头,除了祭祀时会用到烧猪头,其他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去买猪肉!
    这个青岚听青琚说过,其实书院里是因为猪好养,又不需要要牛羊似的放牧,又容易长肉,便养了许多猪和家禽,书院里的学子想改善伙食,只有吃书院自养的牲畜,其实不一定会难吃到哪里去。
    但看在余氏和梅氏这样的贵妇人眼里,这不就是书院在活生生地虐待学生吗?
    梅氏忙把青瑜拉过来仔细端详,心疼地道:“看看,我的乖孙子真是瘦了。”她说完就去瞪青贤:“都是你,非要把我的乖孙往那个鬼地方送,现在可好,把我的乖孙子饿成什么样了!”
    余氏忍了半天,也忍不住了:“母亲,饭食已经备好,我们不如快些入席,让瑜儿早点去吃饭?”
    在孙子的问题上,梅氏跟余氏都是一样的疼爱之心,闻言便一迭声地道:“那还不快去准备?”
    一家子人一窝蜂地去了,留着青琚和青岚在后面,青岚遣开来帮着青琚推轮椅的下人,兄妹俩人落在最后。
    默默地行了一会儿,青琚突然道:“岚儿,你别伤心,你还有我。”
    青岚一愣,过了片刻才明白青琚是在说什么,哭笑不得地道:“哥哥,你误会了。我不是在伤心。”
    “那是什么?”青琚奇道,像她这样的小女孩,不就是最渴望家人的注意和疼爱吗?现在有个大宝贝疙瘩作了对比,青岚怎么还能保持平常心?
    青岚轻轻笑了一声:“我是在想,如果青瑜就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充其量也只是个会读书的,小肚小肠的呆子罢了,没什么可虑的。”
    青琚不作声了,兄妹两人到的时候,梅氏已经张罗着开了席。
    青家不讲究男女分席,青瑜被青贤和梅氏夹在中间坐着,余氏站在梅氏的身后,说是在侍奉梅氏吃饭,其实大部分的菜都拈给了自己的儿子。
    青瑜的饭碗不过一会儿便堆成了小山尖,梅氏还一个劲地说:“多吃些,饭菜尽够呢。”
    相比起来,坐在边缘处的青嫣更像是从山村里被接出来的,爹不疼娘不爱的那个青家大小姐。
    感觉到青岚的目光,青嫣猛地一回头,看见是她在看她,眼神中不知在挣扎什么,最终没敢跟她对视,而是又垂下了头默默地数着碗里的饭粒,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氏一双眼睛全粘在爱子身上,根本没有分给自己女儿哪怕一星半点,也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人的眉眼官司。
    青岚抿了一口炖得清甜的鸡汤,突然觉得,吃饭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腊月二十一,在青瑜刚回来的第二天,上京城便下了好大一场雪。
    这还是今年上京城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
    大凤国的上京城地处大凤腹地,在前朝就是有名的鱼米之乡,等到大凤国立国之后,上京城的天气便一年比一年暖和,像这样的鹅毛大雪已经是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了。
    天还黑着,青岚便醒了来,地上的雪已经把地面上的东西全都盖住,青岚打眼看过去,大地上就像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毡毯。
    被窝里汤婆子余温犹在,青岚难得地有些不想起来。
    但是多年的生物钟告诉她,她必须得打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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