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顺年纪小,今年挺多不过十二三岁,身板又瘦又小。周琰荣虽然才三岁,可也是个分量不轻的奶娃娃,更何况他是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这一路山路曲折,若是磕了碰了,七顺如何担得起这责任。
    孙矩叹了口气,说:“小殿下,奴才抱您下山好吗?”
    周琰荣心想事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张开双臂朝孙矩怀里一扑,点了点头。七顺感激地松了口气,孙矩抱着周琰荣朝外走,小心地合上了院门,道:“劳烦七顺公公带路了。”
    耽搁这许久,那边周崇慕和住持的谈话早已结束,转身却不见了周琰荣。他对孩子再冷淡,到底是他亲生的孩子,若是有什么闪失,他自然急得不得了。整个前殿闹成一团,乱哄哄满寺找人。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占地广阔,又建在山上,想寻个半大点的孩子谈何容易。周崇慕火冒三丈之时,却看见孙矩抱着周琰荣回来了。
    天气热,周琰荣被孙矩抱了一路,日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山路上,晒得周琰荣窝在孙矩怀里睡得很香。完璧归赵,孙矩松了口气,周崇慕也松了口气。末了反应过来,抱着周琰荣回来的竟然是孙矩,那也就意味着……这孩子见到陆临了?
    孙矩还没顾得上行礼,给周崇慕说清今日的来龙去脉,就被周崇慕一把攥住了胳膊,周崇慕十分激动:“荣儿是不是见到阿临了?是不是?”
    孙矩不敢喊疼,只能龇牙咧嘴地回道:“小殿下在山中玩耍,路过公子的住处,说是走累了,公子便给了小殿下水喝。”
    孙矩摸不清周崇慕究竟更看重陆临还是更看重小殿下,陆临先前对小殿下算不上周到体贴,孙矩不敢照实说,怕这一赌给赌输了,牵连了陆临。
    周崇慕并不在意孙矩说的过程,他让人把周琰荣抱到后边睡下,留孙矩在身边,问:“你如实说,朕不会责罚你,更不会牵连到你的主子,阿临他……对小殿下如何。”
    皇帝说的照实说,孙矩怎么敢真的一五一十地将陆临的态度和盘托出,略想了想,十分委婉地道:“小殿下想喝茶,公子说山野农户没什么好茶,不能腌臜了小殿下的舌头,便给小殿下准备了杯白水。”
    周崇慕也说不上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像是替陆临开脱一般,情不自禁道:“小孩子家喝什么茶。”
    孙矩不敢接话,周崇慕便又道:“阿临他可还有说什么吗?”
    “回陛下的话,公子原本在屋里歇着,因着殿下性子活泼,公子听见声音,这才嘱咐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孙矩偷偷瞧着周崇慕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捡着话回答。
    周崇慕在孙矩这里也问不到什么,也大约猜到陆临确实没有同周琰荣有过太多交流,便挥手叫他退下了。
    周琰荣在山里跑了一阵,早已累了,这一睡便睡到了夕阳西下。周崇慕有话想问周琰荣,抓着七顺把来龙去脉问了好几回,还是听周琰荣亲口说说,早就迫不及待,见周琰荣醒了,便将他抱在了自己膝上。
    长到这么大,周崇慕还从未如此亲昵地抱过他,周琰荣十分欣喜,十分乖巧地坐在周崇慕的膝头。周崇慕挥挥手让下人们传膳,就抱着喂周琰荣吃饭。他没喂过孩子,也不知道孩子食道娇嫩,总是将汤匙送得太深,周琰荣被他喂地眼泪汪汪,忍不住小声喊了声:“父皇……”
    周崇慕以为他吃饱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尽量和颜悦色道:“荣儿,父皇问你几个问题。”
    周琰荣以为周崇慕要同他秋后算账,撇着嘴就想哭,哼哼唧唧地念叨:“父皇不要责罚荣儿,荣儿以后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荣儿今天只是去山上没有做坏事没有捣乱,父皇绕了荣儿一回吧!”
    周崇慕叹了口气,摸着他软软的后背,说:“不罚你,父皇想问问你,今日`你见到的那个……哥哥,你觉得他……怎么样?”
    周琰荣对陆临印象深刻,周崇慕一提他就回想起来,他嘟着嘴,有点委屈地说:“荣儿觉得哥哥不喜欢我,哥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完话就回屋了。”
    周崇慕呼吸一滞,他艰难地解释道:“不是他不看你,哥哥他……看不见。”
    周琰荣听说陆临看不见,又觉得十分可惜,软乎乎地说:“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却看不见,那是荣儿错怪哥哥了。”
    周崇慕心中更伤感了,他很想告诉周琰荣,他并没有错怪陆临,陆临是真的不喜欢他。小孩子心思单纯,荣儿若是感觉得到陆临的不友好,那就是真的不好。
    周崇慕觉得眼下混乱的境况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又悔又恨,将周琰荣从膝头放下来,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说:“去让七顺带你洗脸,今晚跟父皇一起睡。”
    周琰荣从没跟周崇慕一起睡过,激动地不得了,小猫洗脸似的洗了一通就蹿到了床上,他胆子大了些,搂着周崇慕的脖子同他撒娇:“父皇,明日我还能去找漂亮哥哥吗?漂亮哥哥眼睛看不见,一定很没意思吧,荣儿陪他玩啊!”
    周崇慕的脸色沉了下来,周琰荣吓得缩回了手,周崇慕又觉得难受,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别处,说:“别去打扰哥哥了,哥哥不喜欢吵闹。”
    周崇慕怕把周琰荣留在护国寺,周琰荣总是偷偷跑去陆临面前惹他心烦,第二日回宫的时候便又把他带回了宫中。
    有时命运就是如此巧妙,周琰荣当日出宫,原本是背负着许久都不可能再回宫的命运,仅仅一天而已,他就同周崇慕前所未有的亲密起来。甚至他们回到宫中的时候,周琰荣支撑不住睡着了,都是周崇慕亲手将周琰荣抱下车驾。
    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编排出百八十页的话本来,周崇慕对几个孩子向来冷淡,此刻显现出的一丝宠爱,就格外突兀了。
    更何况几个孩子都非嫡出,年纪差的也并不是很大,周崇慕从未提过立储之事,可有儿子的嫔妃都惦记着,没有儿子的嫔妃也在惦记着周崇慕哪一日能再赏她们个龙种。
    宫中的风向开始飘忽不定起来,周崇慕自然也知道这些,他如今已经懂得君王理应克制,更不该明显地将自己的喜好加在孩子身上,免得让孩子背负无端风险。
    更何况,这些宫妃臣子想得也太远了些,孩子还未曾开蒙,天资禀赋都尚未显现,谈什么立储之事。
    周崇慕对周琰荣的喜爱仿佛一阵风,轻轻拂过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再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于周琰荣的偏爱。
    只是这样一来,周崇慕就许久未曾去过护国寺,他像是做过亏心事后被拆穿的负心薄情郎,无颜面对爱人。
    周崇慕不来,陆临对此也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最先开始的那段时间,陆临刚从宫里出来,身上的伤还没好透,郑浮风每每为他换药疗伤之时,他都会不可避免的想起周崇慕,想起他们在宫中的那些日子。
    那时陆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会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所想起来的都是他们互相的伤害和折磨,他知道自己对周崇慕旧情已了,再没有任何过去的旧情可以念了。
    因为远离了周崇慕,也远离了带给他痛苦和伤痕的皇宫,陆临在山间古寺里终于卸下心防,他每日吃斋念佛,克制了自己不死不休的戾气,却仍然保留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性。
    陆临的心境格外平和,一开始周崇慕来他门前站着的时候,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暗示自己不要去理会他,狠心一点。到了后来,时间一长,陆临就只把他当成门前的一棵树,愿意站多久就站多久。
    这让他有些感伤。
    毕竟他活了这二十几年,唯独爱过这一个人,他人生前二十年,为了他筹谋策划,为了他出生入死,为了他甘为人下,也为了他变得不再像自己。这样掏心掏肺地爱过一个人,突然由自己斩断这份感情,就像是将自己的皮肉剥离一样,很痛,很残忍。
    但时间久了,新长出来的皮肉已经覆盖了曾经溃烂的皮肤,他整个人又焕然一新。
    他已经为爱吃过足够多的苦头,也知道自己虽然反复告诉自己,要绝情要狠心,却难免被外物所打动,故而便要让自己的眼睛长长久久地瞎着,这是他给自己的提醒。只有一直疼着痛着,才能提醒自己永远也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孙矩同陆临打趣,说陆临虽然在寺里吃斋念佛,看着倒是比从前要健康一些,脸色也有了红润。
    秋高气爽,陆临心情不错,也同孙矩玩笑,说是眼下到了贴秋膘的时节,自己也能感觉到略胖了些。
    陆临说这话的确是在玩笑了,他们在佛寺里,尽管住持早就同寺里众人叮嘱过,后院的贵人身体不好,少不得荤腥调理身体,算不得违反寺规。但毕竟是寄人篱下,陆临只当是客气之言,一直谨遵寺里的规矩,晨钟暮鼓,未曾中断。
    郑浮风原先跟着陆临一同住在寺里,后来陆临身体好些了,又不耐烦他时不时就要劝自己治一治眼睛,便让郑浮风每隔三五日再来一回。
    这一日郑浮风又来了,快到中秋,郑浮风手中带了些吃食,同陆临说是京城最著名的平香斋的月饼,城里人人排队买,他便也跟着买了一包带来给陆临尝个鲜。
    陆临眼睛不好,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在山上这一片区域,再向远处便不行了,故而从未下山过。
    陆临笑了笑,道:“郑太医客气了,孙矩,既然是郑太医的心意,你拆开给大家都尝尝,别忘了给郑太医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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