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他父亲是一名英俊潇洒、战功赫赫的将军,幼时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将陆临放在自己胸前,他俯下`身教陆临骑马,短短的胡渣贴着陆临细嫩的脸颊,陆临痒的动来动去,父子俩在马上哈哈大笑。
    周崇慕常常从宫里溜出来找他玩,也常常将他带进宫去,他们并肩携手,一举覆灭西南叛乱,在闷热潮湿的西南营地里,他们拥抱欢好,战无不胜的少年天子和机敏睿智的国士才子的名号传遍天下,陆临握着周崇慕的手,他说:“我们就是天底下最登对的二人。”
    之后的画面变得模糊,大约是在战场,忽而又变成了刀光剑影无形的酒宴,陆临在梦里拼命想看清,眼前却始终都像糊了一层血液,黏稠又刺眼,完全阻碍了陆临的视线,梦里的他被血液的颜色逼得喘不过气来,强行让自己醒了过来。
    周崇慕正在床榻边守着他,陆临大梦一场,手心出了一层汗,周崇慕拿了个帕子给他一点点地擦干,陆临掌心湿漉漉的,声音却干涩的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
    “我想起来了。”他说。
    周崇慕擦拭的动作立刻僵硬了,他没有抬头,仍然一丝不苟地给陆临擦手,说:“是吗?怪不得睡了这么久。”
    “不过还没有全部想起来,只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陆临果真睡了很久,此刻已经入夜,江州不比京城,空气更湿润一些,开着窗子,能闻见刺史府里馥郁的桂花香气。
    “我想带我母亲回京城去。”陆临说,“我家的府邸还在吗?”
    “在。”周崇慕回答地有些艰难,他说:“只是许久未曾住人了,需要打理修缮一下,不如我给夫人找个住处吧。”
    “母亲身体这样孱弱,我总要尽一些孝道。更何况……我在宫中不伦不类。”
    周崇慕决心带陆临来江州见他的家人,就已做好陆临会想起什么的准备,也做好现在安稳平静的局面被打破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他却忽然反悔了。好不容易一切都从头开始,怎么能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呢?
    “阿临,我也不放心你在外面。”周崇慕揽住了陆临的肩,“夫人的身体,你再焦急,又哪里赶得上精通医术的太医。更何况你的身体也不是完完全全好透了,我知道你挂念母亲,可我也挂念你。你若觉得在宫里实在难受,便再忍忍,开年春闱走个过场入朝。我也想过立刻让你入朝,只是如果做的太打眼,反倒将你置身于风口浪尖,平白让你遭人议论。”
    陆临沉默一会儿,笑了:“眼下我已十分遭人议论了。罢了,既然陛下已替我思虑周全,我更不能拂了陛下的意,我母亲就劳烦陛下费心了。”
    两人说定了陆临母亲的事情,之后几日的行程就轻松愉快得多。陆临每日都会去探望他的母亲,周崇慕也陪着。周崇慕哪怕微服出巡,依然挡不住为尊上者的气势,除了陆临不怕他,连陆临的母亲对他也畏惧三分。
    陆临提起要将他母亲带回京城的事情,她母亲似是有些犹豫,担心自己受不住长途奔波。倒是周崇慕劝说她,回程不再走水路,转换车马,也会放慢脚程。
    陆临母亲应下回京的事情以后,陆临心中总算放下一件事,又抽空去了田氏家族的祠堂祭拜了老夫人,才有心思跟周崇慕好好逛一逛江州。
    江州民俗物产都非常丰富,尤其临近中秋,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极了。陆临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一件也不许跟着的侍从拎,全都拿在自己手里,他喜滋滋跟周崇慕说:“在京城时我都没出宫过,但我瞧着江州比京城还要热闹呢!”
    周崇慕笑了,他将陆临拉近自己身边,免得人群密集将两人冲散,说:“京城天子脚下,臣民受到的规矩束缚难免会多一些,江州自古富庶,又没有那么多规矩,自然要活跃热闹。”
    秋风起了,是吃蟹的好时节,江州蟹也是当地特产之一,市集上贩卖江州蟹的商贩不计其数,周崇慕便也跟风买了一些,说是带回去请刺史府的厨子加工。
    陆临不舍得白白来江州一趟,央求周崇慕几乎把街上的时令食材买了个遍,身后跟着的侍从,原本是做护卫的,此刻却完全变成了搬运小哥。
    周崇慕对陆临百依百顺,只负责掏钱,笑道:“我们阿临今日要露一手了,摆一桌子宴席呢。”
    因为府邸里有厨子,陆临也不用太过劳心劳力,只是他从前就厨艺不错,又喜欢钻研,也准备了几个小菜,到了开饭的时候,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周崇慕将陆临的母亲也请来了,桌上只有他们三人,陆临心情好,便叽叽喳喳一直讲话,周崇慕怕他太过兴奋吃不下饭,到了晚间再吃又会不消化,便在一旁给他将蟹肉剔好,又把鱼刺摘干净。
    如此尽心尽力,连陆临母亲也感慨道:“陛下至尊,愿意委屈自己这样照顾阿临,倒是阿临的福气了。”
    周崇慕笑笑,换了个干净的帕子擦擦手,说:“朕与阿临情投意合,这是应当的。”
    他们在江州逗留,周崇慕到底还是做了许多正经事,他召集刺史府众臣,合议江州水道航运情况,及新兴码头建设情况。
    江州是周崇慕根据顾澜建议的一个尝试,先前在江州选址重建了集民用、官用、防洪抗讯、货物运输、航行补给、游玩观光于一体的大码头,施工人员有近半数的孤绝北谷五城受降民众,他们迁入富足的江州,除却朝廷拨发工饷,又可以享受江州本府的一应优待,再加上另一半江州征调的民夫与之融合,眼下工程进展中,无一人中途逃离。
    周崇慕对此十分满意,攻克城池远比攻克民心更容易,朝廷财政虽不宽裕,却也拿得出一些钱粮来填补暂时的空缺,到了迁徙至此的孤绝五城百姓能够开始生产,其所能创造的价值,将远超过眼下付出的。
    在他们即将踏上返程之路的时候,田府递来消息,说陆临的母亲病危了。
    陆临的母亲或许真的大限将至,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脸上是一片灰败的颜色。
    她本是京中一名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嫁给她的丈夫以后,二人感情甚笃,她仰慕她的丈夫,仰慕这个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的英俊将军,之后人生突遭巨变,丈夫英年早逝令她深受打击,好在她还有唯一的儿子,当她的儿子也遭逢不幸的时候,她就已经撑不住了。
    她熬到了她的儿子回来,却熬不到她的儿子重新英姿焕发耀眼夺目的那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阿临回来,也终于要走完她软弱无为的一生。
    病痛使陆临的母亲看起来苍老且孱弱,一点也不像陆临脑海中回想起来的那个温柔和婉的身影。他守在病榻边,一点一点感受他母亲生命的流逝。
    “阿临,你来了。”昏睡许久,他的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
    陆临沉默地点点头,他的母亲勉强笑了笑,说:“陛下没有来吗?”
    “来了,我请他在外面等我。”陆临说。
    其实并不是这样,陆临的母亲注定要去了,田府为她设立灵堂操办丧仪,之后是抬回京城入土还是随老夫人一起葬在江州,都看陆临的心愿,周崇慕去替他查看后事的准备情况。
    他的母亲脸上泛起一种类似回光返照的惊喜神色,她紧紧地攥住陆临的手,说:“阿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得。”
    陆临从不知他的母亲,一个病弱许久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力气。
    陆临轻轻地抚上她母亲的手,温和道:“母亲,我知道,我是林鹭,我不是陆临,对吗?”
    “不!你不知道!你不只是林鹭,你是周崇慕的散骑常侍,你的父亲林昭年,是南楚的将军,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他正当壮年突然离世,我听说,我听说,他绝非重伤而是中毒!”
    陆临的母亲说话太过急促,拼命地喘气呼吸,挣扎着说:“你离开周崇慕,你必须离开他,你父亲,你父亲或许因他而死,你也因他坠崖受伤。母亲活不久了,我曾想查清你父亲的死因,最终却拖累了你,眼下这是母亲唯一的心愿,你离开他吧!”
    “母亲,您在说什么?”变故来的太过突然,陆临仓皇地抽回自己的手,退开两步。他无法相信,他的母亲前些日子在江州,他们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看起来其乐融融再好不过,怎么突然间她就要死了,又突然告诉他这样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陆临的脑海里从不记得这样一件事,他那个漫长的梦境里连这件事的一点蛛丝马迹都寻觅不到,他根本无法接受他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只退得远了一些。
    “阿临!母亲难道会骗你吗?我要死了,我只有这一个心愿!”他的母亲按耐不住,强行坐起来,朝陆临喊:“你以为母亲为何十几年缠绵病榻,因为有人想让母亲死!我现在终于撑不住了,我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居然执迷不悟!”
    陆临惊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母亲因为太过激动而拼命咳嗽,最终因为无力支撑,猝然倒下。
    她死了。
    她一声庸碌懦弱,却在临死前将秘密和盘托出,毁了眼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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