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辫小姑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就在靳木桐不解她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解释道:“刚来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虽然看起来有心事,但也会跟我们玩,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她的心事越来越重,反倒不再理会我们,跟自闭了一样。”
    小天也赞同的点了点头:“所以小姐姐你不要难过,她其实人很好的,只是喜欢安静,不想面对任何人。”
    靳木桐点了点头,又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你们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吗?”
    小天迟疑了。
    冲天辫小姑娘却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我们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跟我们讲过,讲完之后,还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可我们谁都答不上来,就是因为没有人答上来,这个问题慢慢的就成了她的心结。小姐姐你那么聪明,我跟你讲讲她的事情,你如果有答案,可一定要开导开导她。”
    靳木桐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事情是这样的……”
    清乾隆年间,苏州之南,太湖之畔有一个富饶的小镇,这里小桥流水,物产丰富,园林遍布,这里以出色的绣工闻名全国。
    苏记,便是这个小镇上最著名的绣坊。
    老东家苏巍有一个正当豆蔻年华的女儿名叫苏云芝。
    她从小便显露出极高的刺绣天赋。
    五岁弄针,六岁开始学习苏绣,七岁便能绣出许多精美的图案,等她十六岁那年,已经在苏州小有名气。
    苏云芝生得极美,性子喜静,每日只是坐在窗前刺绣,一坐便是一整天。偶尔在院子里散步,遇到遇到受伤的燕子,便捡来喂养,让它重新飞上枝头。
    因这件事,苏云芝有感而发,开始绣一副以受伤的燕子为主题的画,希望来年燕子还能回来筑巢。
    那年,家里为她说了门亲事,是远房的表哥,原本苏云芝的人生可以这样一帆风顺的过下去,却在这时遇到了让她一见倾心的人。
    贺子哲进京赶考,在父亲好友家短住,却意外感染风寒,小住变成了长住,缠绵病榻之时,他觉得自己只怕是要熬不过这一关了,却在最难的时候遇到了苏巍。
    苏云芝也不知道,那天因找绣样误闯厢房,怎么就会遇到这个重病的人,听说父亲一个友人的朋友住在家里,可就这样撞见了,她心中乱成一锅粥,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回避,可又忍不住出手相救,为他寻找古药方,亲自煎药照顾。
    时间一长,两人就像话本上写的那样,一见钟情。
    贺子哲在苏云芝的照顾下一天天好起来,终于坐起来,提笔写信给家里,让父母带着聘礼上门提亲。
    原本这是一桩美事,因为苏云芝的婚事也还没有说定,苏巍也从来都宠着女儿,商贾之家不像官宦人家那样多的规矩,苏巍知道以后,训斥女儿一顿,却也不忍苛责,心中也在盘算着将女儿嫁给仪表堂堂的贺子哲也行。
    可好事多磨,贺家回信要求贺子哲当年进京赶考,等放榜之后再回苏州成亲,两人被迫分离,临走的时候贺子哲说:“云芝,等我高中状元,一定立刻回来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
    苏云芝含泪送别,将自己刚刚绣的《柳燕图》送给了贺子哲,希望贺子哲能跟这绣画上的燕子那样,早日回到苏州。
    就这样过了半年,到了次年三月放榜,贺子哲春闱中举,同年四月,殿试放榜,贺子哲竟高中状元,被皇帝钦点,在翰林院当值,官拜从六品。
    由于才华出众,贺子哲又被提拔为五品的学士,一时风头无两。
    第93章
    在贺子哲刚到京城的时候, 还经常跟苏家有书信往来,告知自己在京城的一切事务, 大小见闻,似乎想要跟自己的爱人分享自己的生活。
    可逐渐的,书信慢慢的少了。
    每次有驿站的人来送信,便是苏云芝最开心的时候,可她的快乐却越来越少,笑容也逐渐的少了。
    也许他忙于课业, 也许他刚到京城, 有许多需要打理的, 也许他需要立足,无暇顾及苏州小镇的她。
    苏云芝便一直在苏州等, 半年后等来了贺子哲高中状元的消息, 又过了半年,她等来了他被录用的消息,再过了半年, 她等来了他升迁的消息。
    之后, 她便不再等他的消息了,她的生活在此期间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她猝不及防。
    因为她父亲横死, 迫于宗族压力, 为了保全父亲好不容易建立的苏记的生意, 她不得不嫁给了远房的表哥。
    既然已经嫁做人妇, 她便从此死了这条心, 贺子哲,是她豆蔻年华中最绮丽的梦,却也最残酷的梦,梦醒之时,现实让她情何以堪。
    真正让她死心的是,京中传来消息,贺子哲被二品大员的布政使看中,想要招为女婿,皇帝也有赐婚之意,她和他,终究还是没有缘分罢了。
    原本苏云芝以为,生活虽不如意,也能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谁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呢?
    婚后第一年,她和丈夫也能勉强维持相敬如宾,没想到之后几年,她的生活便开始每况愈下。
    接着,她丈夫侵占了苏记的生意,断了她的经济来源,为了瓦解她在苏记的威望,甚至不惜遣散绣娘,从苏州重新招了一批新手培养,绣娘是苏家多年生意的根本,此举得罪了不少老客户,从此生意一落千丈。
    生意不如意,她丈夫对苏云芝更是冷落,纳了两房小妾以后,更是流连烟花之地,从此更是对她不闻不问。
    原本苏云芝的生活从原本的舒适优渥落入地狱,加上情伤,本不想活了,这时她的人生却因为一道圣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绣在后宫突然火爆,京城对苏绣的需求激增,皇帝命江宁织造在苏州一带遍寻绣坊,集中甄选一批优秀的绣品送进宫去。
    苏记是苏云芝最后的牵挂,她不想看着苏记就这么败落下去,便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除了按照府衙的要求绣了规定的绣品之外,她还绣了一幅双面绣的戏猫图屏风,一并呈了上去。
    苏记风格别致的绣品很快便受到了后宫的青睐,订单接踵而来,在艰难的处境中,苏云芝寻回了原先苏记的一部分绣娘,顶住压力开工,完成了订单。
    她丈夫还想阻拦,却似乎迫于皇家压力,终究没能成事,从此消失了一段时间的苏记又名满苏州,甚至京城也有不少固定客户。
    苏云芝并没有因为生意的扩大而沾沾自喜,而是将心底的痛苦埋藏起来,潜心研究各种绣法,拓展了苏绣的品类,提升了苏绣的品质。
    她的努力甚至得到了皇帝本人的认可,乾隆六十大寿,他开始为自己营建退休之后的居所倦勤斋,在这个他私人的住所,他决定将窗户上的窗纸换成苏记的双面绣。
    接到圣旨之后,苏记更是如同烈火烹油,生意更上一层楼。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苏记快要完成这笔最重要的订单的时候,此时已经步入五十岁的苏云芝因为常年劳累病倒在床,逐渐的竟越发病重,由于常年夫妻感情冷淡,她也膝下无子,竟无贴心的人照顾。
    人前风光又有什么用,也难抵晚景凄凉,苏云芝回想一生十分感慨,心灰意冷,连大夫都不想看,药也不想吃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故人来访,只求见她一面。
    苏云芝想了想,点点头,这种时候,还有谁来见她,不过见了也好,只怕是最后一面了。
    来的人不是别人,竟是那一去便再没见过的贺子哲。
    苏云芝不再是那个妙龄少女,而贺子哲的头发也都花白,两人相对无语。
    “你不在京中做官,回来做什么?”过了半天,苏云芝才喘息着问道。
    “为官几十载,也够了,如今我已辞官回乡,皇上恩准了。”贺子哲看着她,说道。
    苏云芝点点头:“见也见了,你走吧。”
    贺子哲:“当年你舍药救我,我才能活,如今你病着,我欠你的人情还没还,我不走。”
    苏云芝摇头:“你当年得的只是风寒,有药可医,我这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无药可治,你别白费功夫了。”
    贺子哲沉默了半天才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心愿要完成的吗?”
    苏云芝摇摇头:“没了。”
    两人相对无言,苏云芝见他不走,便说道:“如果你真想帮我,便派个可靠的人替我代笔,我这一生未曾收徒,如果能将这一身技艺写下,传给后人,也算是无憾了。”
    贺子哲:“好。”
    第二天,贺子哲没替苏云芝找人,而是便每天亲自登门拜访,两人隔着帘子由苏云芝口述,贺子哲代笔,将苏云芝几十年的刺绣经验都写了下来。
    一同上门的还有贺子哲的婢女,在旁边随同伺候,端茶送水,熬制汤药,倒也将她伺候的精神了一些。
    这本刺绣典籍完成以后,为了校对,贺子哲便在她身边诵读整本书的内容,这样的日子,苏云芝习惯了,也觉得这样也好。
    只可惜,就像苏云芝说的那样,这些年她早就已经熬干了,油尽灯枯了,当苏云芝便亲手完成了最后一点双面绣,便在贺子哲的诵读声中永远离开了人世。
    在她死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这一批送往倦勤斋的双面绣中便出现了一个叫云芝的器灵,从此住在了紫禁城内。
    听完故事,殿内寂静一片,靳木桐也沉默了。
    小天托着腮,眼睛眨巴眨巴:“所以,那个状元郎到底喜不喜欢云芝姐姐呢?”
    冲天辫小姑娘摇摇头,脑袋上的小辫子也跟着甩动:“我可弄不清楚,感情的事情,谁知道呢。”
    小天又看向靳木桐:“小姐姐,你说呢?状元郎到底怎么想的?”
    靳木桐赶紧说道:“我也不擅长分析感情,我也不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靳木桐也觉得这事情似乎有隐情,却又有点说不通。
    如果贺子哲真的喜欢苏云芝,怎么会舍得那么多年都不曾回苏州,害得苏云芝所托非人,过得那么惨,可是如果完全没感觉,为什么又在人家快要离世的时候巴巴的赶回来守着做了那么多……
    嗨,真是让人伤脑筋。
    只是,靳木桐留意到,整个故事讲完了,云芝都没再出现过,就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她突然好奇的问道:“你之前说云芝来到皇宫以后,最初还能跟你们聊天的,可是后来越来越自闭,最后便不出来了?”
    冲天辫小姑娘点点头:“是呀,本大小姐喜欢别人陪我玩,你瞧小天多可爱,多好玩呀,这个云芝完全没有一点存在感,不好玩。”
    靳木桐:“......”
    “好吧,既然她不愿意出来,我便改天再来吧。”
    靳木桐见时间不早了,便离开了倦勤斋。
    之后的几天,靳木桐隔三差五的便去找冲天辫小姑娘和小天玩,顺便试着跟云芝沟通,希望她能出来。
    只是她依旧没有现身。
    终于有一天,似乎云芝也觉得这女孩实在是有些吵,每天来打扰,她便从二楼的西暖阁中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形容憔悴。
    “你,找我做什么?”云芝问道。
    靳木桐赶紧说道:“我的一个朋友正在负责倦勤斋双面绣的复制工作,这些双面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工艺,如今具体的绣法已经失传,你能不能告诉我呢?这样我朋友也好完成倦勤斋的修复工作。”
    云芝看着靳木桐的眼睛,看了一会。
    “我不知道。”云芝淡淡的说道,脸上没有表情。
    “云芝姐姐,你怎么不知道呢?这个小姐姐是好人,你瞧她都把大小姐给找回来了,她很有本事的,你的刺绣那么厉害,你就告诉她嘛。”小天仰着脖子央求道。
    云芝又说道:“你如果真的想要知道,在两百年前,我的技艺都已经写在了那本书上了,你只要找到那本书,自然什么都能知道,双面绣的技艺也在那本书上。”
    靳木桐:“……你说,让我去找两百多年前的一本书?这人海茫茫上哪去找呢?”靳木桐简直懵了。
    云芝笑了笑,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凄然。
    “当初那人找到我,说要帮我写书,将我的技艺传承下去,我便最后信他一次,没想到,我来到这里才偶然得知,我的书世人并不知晓,他竟据为己有!并没有将我的技法传承下去,枉我以为……罢了,那人当年是名扬四海的状元郎,娶了皇帝身边宠臣的女儿为妻,为官几十载,你只需去石桥镇打听一下,肯定能打听到他的后人,说不定,我的那本书,还真在他后人手上呢。”云芝说完,脸上闪过一丝恨意,转身回到暖阁,便再不出现了。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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