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浣风院正中置着把椅子,丞相夫人关若风坐在椅子上, 两个身材魁梧的嬷嬷一左一右站在前方, 一人手里拿着根鞭子,鞭子在空中甩出猎猎声响, 每甩一声, 那跪了满地的人就哆嗦一下,谁也不知道这鞭子下一刻会往哪个人身上抽。
    从院子里的老管事, 到内房里的贴身侍女,每个人身上的衣衫都被抽裂开几道口子, 青灰色的地砖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空中弥漫着一股吹不散的血腥味。
    关若风虽已年过五十,依然有一把子大力气, 她狠狠一拍扶手, 那结实的铁力木发出“喀嚓”裂响,她虎目圆瞪, 怒声喝问:
    “你们说是不说?十一郎到底去哪了?谁放他走的?!”
    “夫人, ”乔嬷嬷转过脸轻声道,“这都审了一天了,看来他们是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关若风挑起凶悍的一字眉, 眼风如刀,咬牙切齿,呼哧呼哧, 声若铜磬, “那小畜生弱不禁风, 走几步路都要喘三喘,没有人接应,他能离得开这院子?继续打!”
    “啪!”
    长鞭凌空一甩,在空气中发出呼啸的声音,人群中一个小厮“呜哇”一声叫了出来,自己捂着嘴,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黑面牛眼的刘嬷嬷把人挨个又抽了一遍,但是众仆役们除了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谁也说不出十一少爷究竟去了哪里。
    “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跟你们主子一样,平日里装得一副老实巴交样,坏水都藏在骨子里!再不老实交代,就全都黥了面卖到戎州去……”
    “夫人夫人!”关若风屋里的管事人还没到,声音已经远远传来,他被一根绳子绊了个趔趄,差点没栽个狗吃屎,“哎哟喂,谁把小毛驴儿栓这院门口,这浣风院里的奴才是越来越不成样!”
    管事单脚跳过了门槛,跳进了院子,嘴巴里还在大喊着,“夫人啊,老爷带着十一少爷回来啦!”
    ————
    “你家里的园子没有刚才那个大呀,看上去没有那里有钱哎!”
    十一跟着凤淮仁一路蹦蹦跳跳往里走,好在他并不在意园子大小,只关心自己的晚饭什么时候开动。
    凤淮仁心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刚才待的那个园子是全天下最大的园子,咱家要是越了过去,这一家老小的人头还能在吗?
    凤府的大管家是凤淮仁从老家带过来的本家堂兄,叫凤丘,是凤淮仁的心腹,此时跟在自家老爷身后按捺下心中的诧异,低头听凤淮仁吩咐:
    “我晚上要去宫里头,十一郎的晚膳你好生料理着,鸡鸭鱼肉,汤包捎卖小馒头,凡是府里有的,都准备好……”
    凤管家困惑地打断老爷:“捎什么老爷?”
    凤淮仁也一怔,这才想起来问十一:“那捎卖是个什么东西?”
    “烧麦就是烧麦啊,”十一比划了下,他于别的事情上不够聪明,对吃一道很有些无师自通,白皙的手掌摊开,五指一抓,虚虚拢起,耐心地教给凤管家,“面皮儿里头裹上肉,捏成石榴的样子,我要吃羊肉的,油要足,皮儿要薄,馅儿要香!”
    小少年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气,仿佛已经闻到那清香四溢,浓而不腻的味道。
    凤管家转了转眼珠,心道这不就是不封口的包子嘛,忙点头应声:“懂了懂了!”
    凤淮仁讨好道:“我竟不知十一郎有这样的才华,于食之一道也有如斯造诣,这‘捎卖’一物,唔,包子捎带来的,捏成石榴状,卖相煞是好看,连名儿都取得这般雅致……”
    十一挠了挠头:“你这个老头,讲话太文绉绉,我其实不大习惯听你这样说话,实话跟你说,我是受过高中教育的,那里的语文课,很是折磨人……”
    凤管家傻了眼,他抬头看看那西边的日头,没错啊,傍晚了,太阳往西边去了,没走错道儿,这十一少爷讲的话自己怎么一个字听不懂呢?
    但是管老爷叫老头,十一少爷真是一朝鱼跃龙门,马上就对亲老子翻脸了?!
    凤淮仁却半点不以为忤,依然堆着菊花盛开的笑:“那是那是,我儿……我家十一郎的文采,若是应试,那必得高中的!”
    十一连连摆手:“我可不要再上高中了,一写作业我就脑瓜疼,唉,跟你说不明白,你大概是没什么文化的。”
    “那是那是。”凤淮仁继续赔笑。
    一老一小,一个此“高中”,一个彼“高中”,鸡同鸭讲,也聊了一路。
    凤管家木着脸,心里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这十一少爷离家了一趟,整个人从打扮到性情都像是换了个人,可既然是老爷亲自带回来的,那就准错不了,凤丘心里感慨,好好一个俊秀公子,被逼做了男妃,脑子生生坏掉了,可惜可怜。
    凤淮仁交代完事情,凤管家赶紧小声耳语:
    “夫人现在在浣风院,发落院里的奴才呢!”
    凤淮仁听到“夫人”俩字儿就是反射性一哆嗦。
    关若风是凤相的原配,出身贵不可言,她是一品镇国公和端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当今皇帝的表姐,年纪比凤相还要大几岁,火爆的脾气名满京城。
    镇国公满门虎将,关若风继承了关家人所有的基因,长得膀大腰圆,等闲男子的身量都及不上她,阔脸横眉,力大无穷,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戏称她是西楚霸王投错了胎。
    而凤淮仁当年不过小小一个探花郎,要身世没身世,要背景没背景,可是这两人的婚事那时满京城都拍手叫好。
    彼时靖国公担任兵部尚书,几个儿子都手握重权,关府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可满京大小世家,恁是没一家敢娶这悍女。
    靖国公只得退而求其次,一双鹰眼盯住了外来的寒门俊杰。
    当年刚满十八一枝花文采风流相貌比文采更风流的凤淮仁是那一届的探花郎,金銮殿上靖国公一眼就看中了他,连哄带诈,把自己闺女嫁了过来。
    满京贵胄无不松了一口气,哪个还会去告诉提醒他。
    凤淮仁在成亲之前还得意着自己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事事如意人生赢家,那盖头一揭,当时就撅了过去。
    关若风撩起大红喜服的袖子,“哐哐”俩耳刮子抽过去,凤相就悠悠醒过来,最后哭着洞了房。
    此刻听到夫人在发落十一郎院子里的奴才,凤淮仁不用问就知道那场面有多惨烈,他前往浣风院的脚跟一旋,本能地就想往后转,但一看到旁边没心没肺的小儿子,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十一郎性情难料,又得圣上看重,凤相大人再怕老婆,也越不过他一颗忠于君上的心。
    凤淮仁一边领着十一往浣风院走,一边轻声哄道:
    “一会可别跟你母……跟夫人起争执,这府里的银子啊,可都是她管着,万一惹她不高兴,不给发银子了,你的晚膳哪,可就没着落了……”
    “我有金子!”十一翻手摸出两个小金蛋来,大方道,“给你!”
    凤淮仁眼皮子狠狠一抽,一路上这善财童子也不知撒出去多少金蛋,满街道的小摊贩快活得跟过年似的。
    凤淮仁问他金子哪来的,他也不肯说,这小金蛋每一枚都足两重,凤相想了想,估计是在自己到御书房前,靖王爷送出来的,毕竟靖王看着确实挺中意十一。
    造化啊!
    一个靖王妃和一个得了靖王欢心的靖王妃,那是大不同的。
    凤相肉疼地把十一的手推回去,只觉得自己的心肝儿都在打颤:
    “这金子啊,你自己收着,当嫁妆,到时候爹……我啊,再跟夫人说说,除了皇家的聘礼,也会给你添些陪嫁,六十四台嫁妆,不能少了……”
    “六十四台当然少了!我们的靖王妃啊,必须得十里红妆,锦绣全城啊!不然这丢出去的脸,还怎么找得回来呢?!”
    一道洪亮的怒声如雷霆般在前方炸响,把凤相吓得在原地蹿了一蹿,才勉强镇定下来赔笑道:
    “夫人呐,你怎么亲自到院门口来迎了?你看看,十一郎回来啦!”
    关若风原本就黝黑的脸此刻更像是泼了墨,她一手甩着鞭子,一手插着粗壮的腰,粗声哼笑道:
    “靖王妃还知道回来啊,这是上哪去溜达了呀?”
    十一至今没把“靖王妃”仨字儿往自己身上套,也不晓得人是在跟他说话,只兀自逗着院门口拴着的那头小毛驴儿,他拿着根树条子,戳毛驴儿的鼻孔,看着那驴“得卟儿得卟儿”尥蹶子,不由哈哈大笑。
    关若风眯起眼:“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啊?野出去一趟把你弄聋啦!”
    “夫人呐!”凤相抬脚想往前走,却看着那鞭子怯生生停住了步子,“十一郎现在是……”
    “唰唰——”鞭子凌空响,凤相脖子一缩,又往后退了几步。
    十一边撩着小毛驴儿,边看着凤相问道:“这是你家里的兄长吗?好凶啊!你是不是很怕他?”
    “十一郎……”凤相眼前一黑,只想捂住小儿子的嘴。
    “你说什么?!”关若风一声狮吼,震得老槐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往下掉。
    浣风院里的奴才听到十一的声音都跪着爬了出来,带着身上的血道子一个个把头咳得碰碰响:
    “少爷!你可回来了……呜呜呜……”
    “诶!你们怎么都被人打了?”十一奇怪地看着满地的人,他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但看他们挂着破碎的布条,里面的皮肉都血淋淋的,不免有些同情,尤其是挨打的还有好几个女孩子。
    “什么人打的你们?连女生都打,不要脸啊!”
    十一刚问出这句话,空气中一道极细的黑色鞭影闪过,伴随着凤淮仁的惊喊“夫人住手!”,关若风的鞭子已经兜头甩过来!
    十一抬手抓住鞭尾,怒道:“又打人!这都是什么毛病!”
    他手上微一使力,那鞭子就被他夺了过来,十一扬起手就要反抽回去——
    “使不得使不得啊!”凤淮仁赶紧喊,他只觉得身软脚软得站不住,往后一倒仰在管家身上,一口气险险提不上来,只能徒劳地喊,“十一郎,使不得啊!”
    关若风横行一时,万万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庶子居然敢抢鞭子,登时跳脚大骂:
    “你个小王八羔子反了你了!你以为封了靖王妃就敢爬到老娘头上了?你这个忤逆的不孝子!靖王到了本夫人面前还要喊一声表姑姑,你算个什么东西?有娘生没娘教的小孽种给你飞上枝头也做不了凤凰……%¥*@%#……”
    接下来一连串的词儿简直不堪入耳,凤相大口大口喘着气,气若游丝地喊:“使不得……夫人……使不得啊……”
    十一的面颊缓缓鼓起,他几次想反骂回去却根本插不上嘴,气得直挠头,最后他猛地跺脚,一手指过去:“闭嘴!”
    少年白皙的指尖上红光流泻,关若风的嘴巴依然大张着,嘴唇上下不停开阖,却发不出声音来。
    众人看得都目瞪口呆,不明白夫人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时,拴在老槐树下的那只毛驴忽然尥起蹶子叫了一声:“咴——呃啊——”
    关若风立时跟着叫出了声:“咴——呃啊——”
    众目睽睽下,丞相夫人忽然双手一弯,曲在胸前,好像是两只蹄子般,她一只脚向后翘了翘,似乎模仿起了那只小毛驴儿,而她的口中也终于能发出了声:
    “我是一只小毛驴儿,得卟儿得卟儿,灰扑扑的耳朵大大的嘴儿,呃啊呃啊,撒个蹄儿,放个屁儿,你要骑我,没有门儿……”
    丞相夫人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原地转着圈,念叨耳朵的时候她就把两只手竖到脑门上,念到放个屁儿时,就撅了撅屁股……
    “夫、夫人?”两个贴身的嬷嬷看呆了。
    凤丘老管家看呆了。
    满地跪着的奴才都看呆了。
    只有红衣少年双手叉腰仰着头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将修长的脖子一缩一缩,学着关若风的声音叫:
    “呃啊呃啊,得卟儿得卟儿,哈哈哈!丑八怪,让你骂我,略略略——”
    “老、老爷?”凤管家嗓子颤啊颤,一边给几乎要撅过去的凤淮仁顺着气,一边战战兢兢地问,“夫人这是……疯了吗?”
    凤淮仁嘴唇发白, 眼珠子上翻,呼吸粗重, 胸膛鼓动得像只破旧的老风箱,他捂着胸口,泪如雨下,越下越大: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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