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皇帝轻轻咬出两个字,表情似笑非笑, 将信将疑, 忽然话锋直指十一,声沉如钟, 极尽威严, “凤十一,你爹说你疯了, 你自己说,你是疯了吗?”
    十一瞠圆了眼, 他自来了人间,领教过的辱骂之词也不在少数,谁骂他他就骂谁, 倒也没吃亏过, 但是这三界六道,哪个敢做他的爹?就算他骂回去给人当爹, 都是让人占便宜了!
    少年鼓起嘴, 大大的眼睛眯起来,看着皇帝,一语惊四座:“放肆!”
    凤淮仁只恨太医院的参片药性太好, 让他死活都撅不过去,眼睁睁看着逆子把祸越闯越大。
    太子目中惊疑不定,他原以为凤十一是冲着他来, 会在皇帝面前捏造些于己不利的事, 没想到……这是真疯了?
    靖王和宁王面面相觑, 即使他们已经见识过凤十一百无禁忌的样子,万万也不敢想他能对着皇帝喊“放肆”!
    “大胆!”高公公怒斥一声,“皇上面前,岂容你放肆!”
    十一哈哈大笑,因那太监的声音尖细,怒指着他的还是一只兰花指,他觉得十分有趣,被逗得前仰后合,也学着高公公的声音动作,翘起兰花指尖声尖气道:
    “大胆!”
    语音语调动作神态无不惟妙惟肖,看得众人忍俊不已,可惜皇上就在一旁立着,谁也不敢放肆大笑,只能悄悄低了头,抖着肩膀闷声笑。
    高公公是大内总管,皇帝近侍,便是尊贵如太子靖王都对他客气三分,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时被气得脑袋都嗡嗡响了起来,他跺了跺脚,再比了个兰花指,宁王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刚笑出来,就被靖王捂住了嘴。
    高公公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放下兰花指,一甩拂尘,尖声喝道:
    “把他拿下!”
    大内侍卫呼啦啦包围了上来,十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这里的人真是好玩……动不动就喜欢说把‘他拿下’,然后一群人把我围起来,太有意思了!
    侍卫们都是绝顶高手,个个身姿轻盈脚不沾尘,包围圈遵循着某种阵法,密不透风毫无破绽,十一虐多了菜,难得碰到这样的对手,不免玩心大起,他捋起袖子,打算好好打一架。
    先前在电影里看过李小龙打架,几个招数看上去很是漂亮,此刻正好学一学,他摆开起手式,左脚踏前,右腿半弓,自己琢磨了下,觉得不太顺,又把右脚踏过去,左腿半弓,拍了下手掌:“哈!来吧!”
    侍卫们皆被他“哈”得一愣,顿了好半晌才齐齐出手,想要按住十一的肩膀将他制服,皇帝却在此时挥了挥手:“退下。”
    “陛下,”高公公躬着身,尖细的嗓子有意压得低了些,任谁都听得出大内总管此时愤怒又委屈,“此子公然冒犯圣上,实在胆大妄为……”
    皇帝沉吟了半刻,捋须道:“如此看来,竟真像是疯了。”
    凤淮仁本来已经闭上眼睛等着白绫鸩酒,冷不防听到皇帝这样说,立时涕泪满面,嚎啕大哭:
    “皇上……臣教子不严,请皇上降罪,请皇上降罪啊!”
    “这病症,却是什么时候起的?”皇帝慢条斯理地问。
    凤淮仁身抖如筛糠,这问题十分难以回答,如果说是圣旨下发之前就疯了,那凤府就是欺君枉上,隐瞒凤十一的病情不报;若是说圣旨下发之后凤十一逃匿之前疯的,那就是凤十一不愿意做靖王妃,是为对皇家大不敬,唯一的答案只能是——
    “回皇上,小子离开府邸那日,一早就神思恍惚,发起高热,胡言乱语,臣只当是他前夜洗了冷水澡染了寒凉,吃些药,休息个几日也就好了,原是请了大夫正要过府,禀报的折子也刚拟了个头,就听下人来禀,小子失踪了!臣心急如焚,着人寻了一日夜,这才紧赶慢赶入宫禀报……这许是高烧那日就疯着了,都怪臣照管不周,请皇上降罪……”
    凤相一番话可说是滴水不漏,该搭的台阶也都搭了上去,皇帝叹了口气:
    “这生老病死,都由不得人,凤十一逃匿之罪可免,凤淮仁,你照管不严之罪不可饶,把你儿子带回去好生医治,病好之前,莫再出这种岔子,你这爹当的,如此不称职,自己去午门,领二十板子吧!”
    午门是皇宫正门口,百官进出,侍卫如林,在午门挨打,打的不是屁股,是脸。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道,凤淮仁却几乎喜极而泣,二十板子就算是皇帝这口怒气泄了,要是让他全须全尾地出去那才真是日日夜夜不得安了。
    凤淮仁抬起身吸口气再深深拜伏下去:“皇上,臣斗胆还有一事相求,逆子病入膏肓,也不知何日才能痊愈,万不敢再耽误靖王婚事,如今大婚之礼未成,还请皇上废黜逆子靖王妃封号,否则臣万死难得心安啊!”
    “唔,”皇帝赞许地看了一眼凤淮仁,心道老东西还是识相的,面上却沉吟着,“虽然未行大婚之礼,但这玉牒已入,凤十一既是皇家媳妇,断没有因为生了病就被废黜的道理……”
    “皇上!”
    凤淮仁把脑门杵在地上磕得梆梆响,眼泪鼻涕像面条一样呲溜溜往下流,拖着哭腔一遍遍叩请皇帝废黜凤十一,皇帝本着君无戏言,皇家不会嫌弃疯病了的媳妇,让凤相宽心,君臣之间你来我往,一个仁义,一个顽忠,眼看这出了名的白面丞相磕得脑门红肿一片,晟玄宗终于面有不忍,叹息道:
    “既如此,就准凤卿所……”
    靖王眸色一动,他抬脚就要上前——
    “轰隆隆!”
    九天之上蓦然一道炸雷响起,青天白日里吓了所有人齐齐一跳,接着一个刺目的光球从空中直直落了下来,那光球带着炫目紫光击中御书房后最高的一株海棠树,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过后,那棵海棠转眼被烧成了一根焦木。
    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天……打……雷……劈……
    皇帝看着那呲呲冒着灰烟的海棠树,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高公公甩着拂尘,轻声道:“陛下,这天气干燥炎热,连旱天雷都打起来了,皇上和诸位殿下请移驾到御书房……哎哟,靖王爷,您这铠甲还没有换下来,这得多热啊,小路子小顺子,御书房里冰可添得足了……”
    内侍们赶紧奔过来,去移树的移树,去添冰的添冰。
    皇帝背着手往前踱了两步,忽然再度开口:“凤卿所奏,朕准……”
    “噼——啪!”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堪堪炸在皇帝脚下的青砖石道上,长宽皆有三尺三的青砖霎时被撕出几条锐利的划痕,像是巨大猛禽的利爪划过。
    “皇上小心!”
    “父皇小心!”
    呼啦啦一群人又围了过来,高公公一手捂着嘴,一手抚着胸口,他连脑袋都不敢随意转动,只悄悄翻着白眼看向青天,又骨碌碌往下转了转,最后小心地瞄向那个正笑嘻嘻的红衣少年。
    十一一手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带绯云流霞,发现大家全都齐刷刷盯着他看,且那目光复杂诡异,无辜地举起双手说:“这雷不是我打的哦!”
    “高晋,”皇帝定定看着十一,徐徐开口道,“传钦天监太史令,请国师入宫。”
    “是。”高公公一甩拂尘,使眼色让两个小太监顶上自己的位置,自己亲自去请国师。
    皇帝再转向凤淮仁,声音依旧威严如洪钟:“凤爱卿。”
    凤淮仁顶着满脑门的眩晕再度趴在地上:“臣在。”
    “你把十一郎带回府去,让陈太医与你随行,好生照顾,不得有误!至于你所奏之事,日后再行商议。”
    “臣遵旨!”
    “至于你那板子,暂且记着,再有差池,也别来宫里跪,那菜市口,你自己去找个桩儿!”
    凤淮仁浑身一哆嗦,君无戏言,这警告不啻于方才晴空里劈下来的两道旱天雷:“臣领旨!臣一定鞠躬尽瘁……”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好了,做你的正事去!太子,靖王宁王,随朕进书房来。”
    “儿臣遵旨!”
    皇帝路过十一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笑了笑,便走进了书房。
    太子和靖王宁王虽然也满心疑惑,却不得不紧跟着皇帝的脚步,然而就在太子即将跨入御书房时,他的袍角再度被人扯住。
    十一歪着脑袋,对着太子笑得一脸粲然,脆生生地喊:“哥哥!”
    这个称呼让前方的靖王宁王都回过头来。
    全天下能叫太子做“哥哥”的,一双手就数得出来,全都住在这个皇宫里,但是因十一先前一连串失心疯般的举止,此刻也没人阻止他,反而因为这个称呼,让宁王等人打消了凤十一与太子有私情的猜测。
    宁王笑着更正道:“三皇嫂,你这可是叫错了,你非但不该叫四哥‘哥哥’,他还要倒过来叫你‘嫂嫂’咧!”
    十一皱了皱眉头:“你当我是傻子糊弄吗?嫂嫂是叫女人的,”他挺了挺小胸脯,“我可是男孩子!”
    宁王无语地摸了摸鼻子,得,您不是傻子,您是疯子。
    太子看着揪住他衣角的少年,眸光几度变幻,连续两道旱天雷,都是因为皇帝即将废黜靖王妃才落下来的,这到底是凑巧,还是天意示警?很明显,连皇帝都倾向于相信后者。
    天赐靖王妃,其意为何?
    如果凤十一身上真的背负着天意,那自己,绝对不能让他跟靖王站在一起,太子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他目光放柔,嘴角扬起笑容,刚想说话,宁王却已经率先出声:
    “凤相大人,三皇嫂在外多时,受了不少惊吓,您老还不赶紧将靖王妃带回府上?”
    宁王睨向太子,兄弟操戈多年,谁还不晓得谁心里头打点什么主意?这凤十一无论是真疯还是假疯,有这天雷示警,他不但坐稳了靖王妃,还是个让皇帝慎重对待的靖王妃,太子眼珠子一转,宁王都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宁王毫不掩饰目中的嘲讽,“靖王妃有失心疯,也不知将四皇兄错认成了谁?还好四皇兄没有同样失心疯,三哥可还站在这里呢,太子殿下自该晓得叔嫂有别。”
    他指了指十一揪住太子袍服的那只手,笑意更凉了些。
    太子身躯一僵,狠狠瞪了眼宁王,想把自己的袍服抽出来,然而十一紧紧抓着他衣角,眼睛乌溜溜的,就那么看着他。
    凤淮仁一身老骨头上无数根在官场风云里锤炼得百坚不摧的神经被这一连串奇诡的事件刺激得已经摇摇欲坠。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是怎么离开了相府,又怎么像是得了失心疯般从里到外换了个人,更不明白皇上为何会轻拿轻放轻轻揭过,连靖王妃的封号都没削,再看到凤十一拉着太子的袖子不撒手,靖王一双眼睛迸出要杀人的寒光,而宁王咬牙切齿,太子神色纠结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快意……
    凤淮仁觉得失心疯的不光是他的儿子,还有他自己。
    一直处在事件的中心却始终未置一词的靖王殿下终于不疾不徐地开口了,声音沉而哑:
    “凤相,烦你带王妃先行回府,本王出宫后,自会前去拜访。”
    他顿了下,居然流泻出一丝笑意来,“本王如今还朝,倒有许多空闲,日后少不得登门与凤相大人商谈大婚事宜,大人可莫要见怪。”
    凤淮仁腿一软,靖王这是宣示主权了,他连连点头:“靖王殿下说笑,微臣求之不得。”
    靖王伸手握住十一的手腕,只轻轻一掰,那只手就松开了太子的袍角,十一仰着头,再次好奇地看向这个戴着面具的人。
    “跟你爹先回去。”靖王轻声道,幽深的眼眸像是有慑人的法力,十一越看他越奇怪,困惑地挠挠头。
    他能看到皇帝身后的护国真龙,能看穿妖魔鬼怪们的原身,却看不穿这顶面具之后隐藏着怎样的面孔。
    最奇怪的是,这人为什么三番五次能擒住他,明明哥哥就在眼前,为什么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反而更为熟悉?
    十一倏然抬手,直袭靖王面门,靖王眸光一闪,迅疾拦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全都变了脸。
    靖王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猛地退后一步。
    凤淮仁战战巍巍走上前,伸手去拉凤十一:“儿啊,先随爹……”
    十一蓦然眦起牙齿,扬起拳头:“老头!再敢占我的便宜,小心我揍你哦!”
    “好好好,我不是你爹,你是我爹……小祖宗啊,先跟我回府,让太医给你看看……”
    凤淮仁完全不计较儿子的无礼,这小子现在是凤家的宝贝金蛋蛋,皇帝太子靖王宁王,个个眼错不眨地盯着,只要把这小祖宗哄回家,让他忤逆个两句算得什么?能屈能伸的凤相大人毫不在意的。
    “我不跟你走!我又不认得你!”十一扭身,老大不乐意。
    凤相“呜哇”一声出了出来,毕竟是亲生骨血,讲出这句话还是让凤相有些伤心的,他这次的哭便格外有真情实感:
    “我的十一郎啊……你怎么能不认识我……我凤家这是招了什么邪,家门……家门……”
    凤淮仁忽然意识到,皇上既然不再废黜十一,那家里出了靖王妃,不是“不幸”,而是“大幸”!
    遂急忙改口道,“这说千道万,你也得跟我先回家,这马上就要酉时了,你也得回家吃饭不是!”
    十一闻言眼睛一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确实也是很饿了,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
    凤淮仁一看这有门,丞相大人犹如茶馆先生附体,一张三寸不烂舌像是炸了缝的堤坝,滔滔不绝:
    “凡你爱吃的,家中应有尽有,奶白葡萄雪山梅,豆黄金糕枣泥卷,凤尾鱼翅龙衔海棠,琉璃珠玑云河段霄……你想吃哪个吃哪个!”
    十一高兴地一蹦老高,忘了要跟太子走,也忘了这老头要用烧火棍揍他,还忘了那莫名其妙的面具人,他拉着凤淮仁的衣袖雀跃地问:
    “那我要吃汤包烧麦小馒头,红烧排骨炸猪油,都有吗?”
    凤相的脸猛一扭曲,闭眼道:“有!”
    “大鱼大虾不能少,最好还要个大猪肘!”
    “那当然!”
    “哈哈哈!那快点呀,你走快点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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