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废庙的瞬间,他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
    盘坐冰凉的地面,何英仰望那尊佛像,泥塑的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
    无病无苦,无怖无忧。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轻,接着,干燥的掌心便温柔地覆在了他双眼上:“何英,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
    “离开这里,你会更痛苦。”
    “我不怕。”
    柔软的唇落向了他后颈:“我带你回去。”
    惊雷携着闪电,将身后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笔直,一把斧头高举头顶。
    斧头挥下的刹那,何英扬起了脸。
    闪电的光芒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轻易划开了阴沉的天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流出汩汩血泪,泥塑的面庞开始龟裂瓦解,血和着泥,直如血肉一般。
    雨声、雷声、泥土碎裂声、骨肉分离声……一瞬间的剧痛后,何英陷入了无底黑暗。
    余燕至离开时,何英尚未睡醒,此刻端着饭菜回屋,却见他已穿戴整齐坐在了床边。
    往日,何英总要等着自己照顾,穿衣、洗漱,甚至吃饭也得一勺勺喂到嘴边。何英一日日好转,这让余燕至感觉既开心又新奇。
    搁下碗筷,余燕至拿着湿帕子走到他身前,一面擦拭他脸颊一面笑道:“学会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仿佛憋着股劲。
    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余燕至担忧道:“你怎么了?”
    话音方落,何英唇角忽而溢出一丝红线。余燕至盯着缕血红愣在了当场。
    血越涌越多聚集下颔,一颗颗犹如红玛瑙滚落下来,可他仿佛没有知觉,连眉头也不见皱一皱。
    余燕至终于自震惊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开唇齿——这血太过鲜艳,全不似内伤或中毒会呕出的颜色,更者无缘无故,何英怎么会突然受伤!
    何英握住了对方腕子,一边拉扯,一边扭头闪躲。
    “你想做什么!”余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轻咳一声,一口血水喷上了他手背。
    缓缓松开双手,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没有听错……
    抬手抹过嘴角,何英将目光转向了余燕至,他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位置。
    “……燕……”嘶哑难辨,是扯裂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个字已经让何英额汗淋漓,他重新抿起双唇,咬紧了舌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余燕至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紧紧盯着他。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开口:“……燕……至……”
    余燕至瞧见了他张开的嘴巴,里面血肉模糊。
    “何英……”声音变了调,像从鼻腔发出,一瞬间,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哑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你记得我了?”
    何英艰难地出声道:“记……得……”
    支撑了太久,狂喜与疲惫一齐将他击垮,余燕至跪了下来,跪在了何英面前,他仿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丧失了,颓然地垂着脑袋……该笑还是该哭?他脑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绪……
    冰凉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到唇……
    “燕……记……得……”
    眼睛一眨,泪水流了下来。余燕至握住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个贴在了面庞:“不疼么?你不疼么……求你别说了……”
    何英闭紧双唇,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发顶。昏死前的一刻,他以为已一无所有,无可留恋,接着便是混混噩噩一场梦,而今梦醒了,有个人还在原地等着自己,似乎从不曾离开。
    恨?不恨?
    继续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无论走出多远,一回头,这个傻瓜总是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那颗纯粹的心视而不见。
    何英摸索着擦拭他脸庞泪水,拭了许久,可那泪如何也拭不尽。
    何英浅浅一笑,唇印上了他的眉心:“燕……至……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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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后,何英无法再开口说话,导致他眼盲失声的毒并没有解,除却恢复了记忆,状况并无太大改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具身体与两年前的差别。
    为方便何英行动,余燕至劈回了一根竹竿,将一端缠上几层布条后做成了简易的手杖。
    接过手杖,何英明显怔了怔,当面对自己犹如废人一般的事实时,心里仍旧有些不甘,虽然他很快便掩藏起了情绪,却没能逃过余燕至双眼。
    余燕至曾几次想告诉何英,邵秋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他正在天荒谷研制解药,一定能令他恢复如初,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邵秋湖给了自己希望,自己便要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后,谁又敢信誓旦旦承诺呢?何英才清醒不久,余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负担,一句“别担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宽慰了。
    何英仔细地摸着手杖,握住了缠绕布条的一端,用另一端点了点地,从凳子站了起来。
    探索着方向,他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距离,他认为自己始终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时却没有找到凳子。
    “用着顺手吗?”余燕至牵回了他。
    何英点点头,紧紧握了下对方的手。
    来来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一次比一次笔直,直到能从西厢行至东厢石阶再返回西厢,才坐了下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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