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不是要画梅花么?”逝水侍立在书桌旁,掌心拈着细腻的椭圆形墨锭,力度适中地在端砚上研磨着,头却偏向了紧闭的窗户上,略带疑窦地发了问。
    “是啊,父皇说了要画‘心中’的美景啊,与外面苑子的风光无关,而且,现在反正也没有下雪呢。”尽欢帝安然坐在圈椅上,上身前倾,弓起手背来托着腮,幽深的眼眸钉牢在逝水身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到现在,仍然会一不小心就被皇儿夺了关注去,就像之前教授孝经,调教琴瑟,协同书画,同桌用膳,御花园漫步,共赏周遭小国上贡的新鲜玩意儿……
    还有现在的,甚至只是站着研墨的动作,自己的眼睛,仍然舍不得错了开去。
    看皇儿因为自己方才提及的‘鱼香稣烙’而轻拢了眉心,手中虽是细细地将墨锭打着转儿,眼角却慢慢溢出了忧色——对‘鱼’这种食物的,从心理到生理都厌恶反感到了极致,却必须,而且即将面对的忧色。
    虽然已经习惯了皇儿淡雅的眉眼,不落尘世的风姿,却仍然沉溺于他可爱的神情,失措的举止,和被自己假作无视的辩驳,光是想着而已,心中巴不得就想逗弄他。
    啊呀呀,这算是恶趣味了么?
    “父皇,好了。”逝水轻车熟路地将墨锭放回匣子内,抬了眉,乖顺地像只小狗。
    某一瞬间,尽欢帝仿佛看到了一条毛蓬蓬的尾巴,在逝水尾骨上摇啊摇的,没了个完。
    于是尽欢帝笑笑,起身佯装在宣纸前度量,眼角却瞥向了逝水那边,温声说道:“研墨时人心要正,墨才会正而均匀,父皇看现下这墨似乎有所偏斜梗涩,逝水方才不专心了吧?”
    “父皇……”
    “逝水在想什么呢?午膳么,孝经么,还是父皇提及的手炉?”
    “儿臣在想,嗯,午膳,儿臣……”
    “午膳还要好一会儿呢,逝水这就饿了?”
    “不,不是,儿臣脾胃……”
    “嘘——”尽欢帝将手指轻点在逝水唇瓣上,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说道:“逝水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逝水讶然,而后顺从地偏头,沉默,静静地听了起来。
    门边偶有宫人悄然走过,群袂相擦,靴底触地;窗外偶有风过,花叶相交,落红翩跹;房内偶有两人的目光相逢,心跳相抵,互不干扰。
    将手指收回来,尽欢帝偏过头来,自然地倚靠在桌沿,心绪早已不在所谓的作画上:
    皇儿认真的样子,突然显得有些笨笨的执拗,难为自己只是为了转过午膳的话题去而随便挑了句话,竟还能搭上这样好玩的景色。
    于是尽欢帝假戏真做,恍然,欣喜地倾听着,只邪肆的凤目不时扫过逝水愈发迷惘的脸,眼底的笑意逐渐地,就溢出来了。
    然而还未等那笑意牵动薄唇,尽欢帝的耳朵里就填进了‘笃笃’的声音,舒缓有序,不过四下便倏然停止,只尽欢帝的表情,在它刚出现的时候,便陡然严谨了起来。
    逝水自然也听到了,因为自幼练武,如今内外功均属上乘的关系,他听得比尽欢帝,还要清晰上了几分。
    他还知道那个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从多高处传来,是怎样用食指中指合并叩击墙壁而发出的声音。他甚至听得出来,扣墙的人从容镇定,节拍行云流水,动作轻车熟路,而且完全没有怕打扰到尽欢帝的忧思。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除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困惑之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更没有起好奇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获悉尽欢帝的一切,即使,心中想要了解自家父皇的情绪愈发明晰,愈发强烈。
    “嗯,今次就让父皇独自作画吧,逝水先行回东间,若是午时到了父皇还没有来,逝水就先用了,父皇回头命人再上一次便好。”尽欢帝看着一边的砚,眼里的忧色逐渐明显起来,甚至连让逝水离开的借口都不愿周全些了。
    “是,父皇。”逝水却并未显露困惑,只单跪下左膝来低了低头,而后顺从地便走出了门去,背过身妥帖地阖上了门,头也不回地便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尽欢帝看着逝水离开,而后静默了片刻,便坐回圈椅去,沉声道:“宿尾,非要挑在这个时候么?”
    房中静默了半晌,而后方才回应起一个慵懒诱人的声音:“主人莫怪,主人让宿尾调查的事情,每七天便要上报一次。近来主人似乎没有主动召宿尾的意思,眼见着七日之期将至,宿尾要不积极着点儿,等过了时候,又该被主人说‘玩忽职守’了。”
    “啰嗦。”尽欢帝有些不耐烦地敲击着书桌,冷冷地丢出了两个字。
    “主人说的是。”宿尾却是顺从地接过鄙薄,而后柔声道:“宿尾便是啰嗦着让主人有些时间,来准备着接受宿尾的调查结果,这些时日里主人与大皇子殿下相处地愉悦,怕早已忘了‘福满堂’这回事了吧?”
    第三十二章 猫鱼之争(四)
    “直接说结果。”尽欢帝克制住颤抖的尾音,眼神焦灼,叩击书桌的食指也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
    “是,主人。”宿尾伸手掩了下黑色斗篷,而后从容地道:“如宿尾先时所言,福满堂人流量大,地下一层更是鱼龙混杂难以计数,故而,宿尾仍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尽欢帝叹息般重复了一遍,语调却是不自觉的如释重负。
    “主人对大皇子殿下动了真心。”宿尾唇边泛起戏谑的笑意。
    “绝无此事。”尽欢帝不阴不阳地回绝,笑话,不过听到没有查到皇儿去过福满堂的消息,心里确实踏实了不少。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许久没有记下主人夜宿它殿的时辰了;主人的膳桌上,一直便有了大皇子殿下的位置;御书房本是批阅奏折接见重臣的地方,主人却将之大材小用改为传业授道之所;主人素来习惯独自弹琴题字描丹青,现下一直留着殿下在旁研墨……”
    “够了。”
    “世间少有的雪山狐裘,永溺殿专属大皇子殿下的房间……”
    “够了!”尽欢帝的手掌拍在书桌上,力道不轻不重,气势却是排山倒海。
    如若面对的是一般臣下暗卫,自然立时噤声再无他言,然而此刻,单膝跪地一一历数的是宿尾,是从小便在尽欢帝身边神出鬼没,尽欢帝登基之初便主动加入暗卫阵营的宿尾。
    所以,这阵心虚的恐吓毫无作用。
    “主人心中必然清楚地很。”宿尾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人生在世,何苦把自己裹地太紧,主人也是时候敞开心相信一个人了。”
    “宿尾。”尽欢帝的口气是不想被打扰的厌烦,眼中却已经开始明灭不定。
    “宿尾不知大皇子殿下意欲何为,主人也知其隐瞒了不少秘密,但殿下所言所行,主人便可看出殿下于主人无害。”宿尾妖娆的声音逐渐低沉,仿佛掩起了莫名的情绪。
    “宿尾!”
    “主人第一次见宿尾时,才四岁,但主人可知,宿尾已在主人身边整整三十年。当年主人出生之时,落雪满园,天气森寒,然先帝未在床畔。其后十五年,先帝沉溺于炼丹房,时时流连忘返,自诸位皇子离京之后,主人身边再无他人。”宿尾细细回忆着,殷红的唇不知何时已经抿起,仿佛尽欢帝孤寂的往事中,还混杂了他自己不想触及的伤口。
    尽欢帝沉默,眼神跳过宿尾的帽檐,飘忽地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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