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着茶盖的纤细玉手停了下来,拿着茶盏的人用均均匀匀覆着丹蔻的椭圆形指甲在青瓷上摩挲了片刻,而后将那茶碗放回到桌案上的茶托中,始才轻柔地应道:“知错了么,既然知错了,那怎么还要恳求本宫饶命呢。”
    那人说着微微笑起来:四年的时光没有带走古妃的如花容颜,本来青涩的轮廓被磨合地愈发柔媚动人,初进宫时的张狂也似完全收敛了起来,伴和着‘本宫’二字显得雍容沉凝。
    脚边跪伏的宫人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如同捣蒜般磕着地,口中呜咽不成声:“娘娘,不关他的事,都是奴婢,都是奴婢啊……”
    古妃轻轻呼出一口气,瞥眼看了看后面绑得像只肉粽般,面露惶恐之色的一个侍卫,而后带着哀怨的神色说道:“这事怎么会只是你的错,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宫人闻言回首看着浑身受缚的侍卫,轻柔地用眼神描摹着后者惊惶失措的脸颊,良久方才稍稍闭了闭眼,缩回方才还流个不停的泪水,而后回身咬了咬唇:“娘娘,真是奴婢一人的错,奴婢只求速死,求娘娘饶过他。”此话说得坚定不已,虽然犹自带着些许哽咽,却是完全了却了吞声的痕迹。
    第十九章 暗潮(下)
    古妃脸上哀怨的表情更为明显:“这怎么可以啊,你不是本宫的人,就算你犯的是死罪,本宫也该将你交回给常妃娘娘处理。不过你身后那个人么,还是本宫自己的人,倒是可以勉力给他脱些罪。”
    宫人闻言面露欣喜,叩首道:“多谢娘娘成全,奴婢就算死也记得娘娘的恩德。”
    “那就不必了。可是就算是你一力承担,死罪便是死罪,本宫若是替他开脱了,那本宫也是知法犯法的人了,若是给陛下知道了,本宫也要连带着受罚。你这样可真是让本宫为难之极啊。”古妃似乎犹犹疑疑地看了看宫人,螓首微摇翠瑶轻晃,唇边尽是为难之色。
    宫人恍然醒悟过来,记得他人恩德乃是推脱之辞,虽然说得义气凛然,实际上却是没有半点用处,更何况是自己的‘就算死也记得’,人都死了,更不能做什么了:“娘娘若是饶他一命,奴婢定当为娘娘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至此古妃方才抿起了秀气的唇,微笑着说道:“好了,你们也不容易,隔着大老远的两个宫殿,若不是真心相爱怎么会敢于破规逾矩。本宫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在你们如此有勇气又为对方着想的份上,本宫就冒险折些寿,犯次规吧。”
    被捆得动弹不得的侍卫狂喜不已,若不是因着手脚不便,早就跪下磕几个响头了,倒是那宫人没有过激的神态,只是微微低头说道:“多谢娘娘,敢问娘娘要奴婢做些什么?”
    古妃叹出一口气,故作委屈地说道:“本宫都说是因着你们真心方才帮的忙,倒没有什么需要回报的,本宫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呢就在本宫这里继续当差,你便当有了这次教训,回去穗实宫继续好生服侍着常妃娘娘,以后不要再做越矩之事了。”
    那宫人面色煞白,他还要留在这里当值,那自己岂不是日后都要听凭古妃的摆布?
    “怎么了,觉得本宫这样做不妥么?”古妃眼见着宫人面色不善没有回言,便出声问道。
    那宫人连忙磕首说道:“娘娘这么做便是赐了奴婢二人天大的恩德了,奴婢这就回穗实宫好生服侍着常妃娘娘,再不做越矩之事了,娘娘放心。”一语刚毕宫人便欲起身离开,谁料刚跌跌撞撞走出几步便被身后温婉的声音唤了回来:
    “你这么匆匆忙忙地回去也不怕你主子担心了,你也难得单独来我这里,我叫人给你准备套贴身的衣服换上,补个妆明儿个清早再回,看你这小脸,都哭成什么样儿了。”
    古妃说着招呼来几个候在门外的宫人,一边差使着让人松开被绑着的侍卫,一边由人搀扶着慢慢直起身来。
    那宫人有些慌张地说道:“娘娘,奴婢此次出来片刻便要回去的,常妃娘娘梳洗绾发之事一向由奴婢一人做着,若是明儿个清早再回,怕会耽误了常妃娘娘的事。”
    古妃闻言微喜,说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你这样落魄的回去让姐姐看见了还以为你在宫里碰上什么事儿了呢,先去换身衣服洗把脸,也不着急这么一阵子。”
    那宫人方才喏了一声,微微觑了一眼已经松绑正在小心活动着手脚的侍卫,而后跟着迎上来的宫人向屋外走去。
    古妃见她消失在转角处,回眸又见那侍卫点头哈腰仍然杵在屋里,便对搀着自己的宫人说道:“赏他几两银子,原先他做的什么,以后还做什么,只不要被人调走了便是。”
    那侍卫慌忙跪下行礼,而后乐颠颠地跟着宫人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那宫人露出担忧之色,此刻只是显出劫后重生的狂喜,身体颤抖的原因也只是由着方才留下的恐慌和被绑过久的麻木。
    刚开始古妃便让人堵了他的嘴,也幸亏如此,没能让他吐露出要为自己开罪的话语,由此让一片痴情的宫人寒了心。
    古妃看着两人先后离开,心中突然有些恍惚,她看得出那宫人身在局中不知祸福,也许至此仍念念不忘与那侍卫的单方面眷恋,所以现在自己仍有余地可以摆布那宫人让她为自己,在常妃那方做事。
    ——是,自己想当皇后,继任那个现在只是苟延残喘着的病痨子当皇后。
    所以,自己要除去常妃这个绊脚石,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除去,哪怕会招致皇上的惩责。但若当真败露了招致祸端,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至少那样,皇上便会留意到自己与其他妃子的不同之处了吧。
    这些念头,是什么时候起的呢——还是一直都存在着,想让皇上注意到自己,注意到自己是不一样的人,是真真切切爱着他的人……
    古妃缩回搭在宫人臂上的手,让她退下而后独自向着卧房走去。真的是,一直存在着的吧,若非如此,虽然任性却也知晓分寸的自己怎么会在刚入宫之时便闯出小小的祸事;怎么会这么执着地将牵凤宫布置地处处是景,不独与今朝的其他宫殿不同,连同前几朝几代估计都没有这样遍布植物的宫殿;怎么会不断地对自己被众人夸赞着的外貌失却信心。
    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明知皇上聪明得可以识破自己的伎俩,却还是要放手一搏,做违背道德的事情,想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可以平平看向他的,母仪天下辅佐他的人……
    为了他,自己好像已经违背了太多自出生以来便坚持着的行事准则,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的家中独宠的小女,虽然娇惯任性却聪明伶俐顾全大局的古妃,本该是从来不屑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而现下,却要栽赃陷害沿袭前朝女子争宠后宫的行径。
    也许会用错了手段,不,他一定认为自己用错了手段,也会以为自己是个争权夺利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女人——但是,但是自己还是要这样做……
    圆月已然往下堕落,天边隐约着开始浮现第二日的光亮。流云随着无心的秋风四处奔波,古妃唇边轻轻绽出几个字“不想后悔,陛下。”
    珍珠落地般莹润的声音,一如十六年前洁妃颤抖着手将药粉递到太监手中,苍白的唇边抖落的心声,字字重合
    第二十章 授业
    清晨,上书房内,身着蟒服手拿经卷的董大学士走在一张特制的桌案边,时不时纠正坐着孩童的琅琅书声,偌大的房内除了垂手立在一旁的太监竟然只有一坐一站两个人影。
    尽欢帝只有两个皇儿,众位兄弟尽皆叛乱,连同其内亲外戚放逐边疆,自然没有皇子的堂兄弟们陪同出现在上书房。而今若有似无的大皇子又不曾到过书房,倒是显得这里皇族人丁单薄,一直努力攻书的二皇子空天钺更是形单影只。
    但今天似乎事有不同,日头尚未攀上庭前枝繁叶茂的松柏尖梢,一向宁静的上书房外便响起了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而后敞开着的门前显出一个人影,尖细的嗓子吆喝着“大皇子殿下驾到”。
    事出突然,仍在读书的天钺二皇子惊得霎时掐断了梗在喉中的晦涩诗句,手中书卷一放就欲站起身来。尚在踱步的董大学士董辞未及反应,也只得了将一只手拿着的经卷捧在手心的时间,便匆匆忙忙掉转方向迎了上去。
    依着规矩上书房的师傅们不用对各皇子行跪拜之礼,董辞便立着参见了逝水,口中说道:“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话音刚落便听得耳边响起少年清亮温文的声音:“老师不必多礼,学生初次入学便迟到,希望老师不要责罚才是。”
    董辞闻言方才抬头看自己的第二个学生,谁料一看之下竟不舍得再错开了眼去,只见那松柏斑驳的影子轻覆在少年宽松的常服上,天然闲适地描绘上了细细碎碎的花样图案,自服帖的领口处向上浮现的莹润脸庞上淡淡地缀着轻拢的眉眼。
    少年只身立在门槛处,周遭还萦绕着方才谦辞留下的平易痕迹,董辞只觉身心放松,便兀自跌落进了少年养在薄唇边儒雅清新的笑容中。
    逝水心中也荡落了些许讶异,未曾料到上书房的总师傅,方才那一路上太监赞叹不已的董大学士居然如此年轻,却是缭绕着周身的,仿佛自出生便带着的书卷气息,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地立在自己面前,琥珀色泛着微光的瞳仁直直地便射入了自己眼里。
    看到这里逝水脑海中突然浮出墨雨的话来,不久前这个小丫头和自己一并跪着听完了圣旨,而后趁着别人不注意在自己耳边嘟着嘴说了一句:“殿下你完蛋了咧,上书房的总师傅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墨雨不知为何总是对宫中的消息分外灵通,自己毫不怀疑墨雨对眼前玉树临风的老师的评价,绝对是经过她观察良久之后得出的结论,但是比起‘书呆子’来,‘饱读诗书,执守原则’比较合宜吧?
    想着逝水不待董辞回答便道:“学生愚钝,以后恐怕要劳烦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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