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琼华么?”
    明漪看着眼前含着半抹笑的女子,愣了足有好几个眨眼的功夫,待她想起许多年前师尊曾提到过这个名字时论起的身份与地位,又感受了一番此人身上的妖气与修为,她立即收了指剑,转做作礼:
    “……失礼,原是护山神兽驾临。”
    “原本,我每五十年回来一次,此次也不打算长留,可没想到在这洒金湖旁遇见了三三。”琼华摸着那软软的皮毛,满眼的喜爱,“我和她爹是故交,于是此番想多停留一段时间,陪一陪她。”
    明漪听了,只暗道一声不好,没有想到自己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给原来的命途产生了如此大的错位。重生之前,这一年的上巳节她没有搭理屠酒儿,屠酒儿也没有想要在那个时间点约她去洒金湖,自然也没有遇到恰好路过那里的琼华,她们两个之间所有的事,一直一直都没有这个人的参与。
    可是不想,她这次一时兴起去看屠酒儿,竟间接地让这个神秘莫测的仙鹤精预备在玉虚宫中长住了。
    护山神兽搅和进来,原本既定的命轨会有生异变么?
    对于突然变得无法预测的未来,明漪心中有些惶恐。她这个人很奇怪,真的叫她按照一模一样的路再走一遍,她不大愿意;可是把她构想之外的路一起掰歪,她也不愿意,似乎心中始终都固执地在维护着什么东西。
    陈陈相因,抱残守缺。
    “你来。抱好她,坐在这里,为她撑着伞,等她醒过来。如果她问起,不要说我来过。”琼华的话语间虽是柔和的,却也带着几分命令意味。
    于门中,护山神兽的地位是与掌门本人分庭抗礼的,她下的令明漪不能不听。她只得依着琼华的话抱过小狐狸,端端地坐下,却不解道:“这是为何?”
    “因为她睁开眼睛看到是你,一定会很开心。”琼华负着手慢慢走远,声音也随着距离越来越小,“……她应喜欢你给她打伞。”
    明漪目送琼华离开,单凭琼华那半是命令的语调,她便真的坐在那里僵硬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混沌,只盯着将暗的天空。
    人妖殊途,自古如此,愧疚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不是吗?
    人和妖,尤其是修道之人和妖,连点头之交都不该有。书里是这么写的,师尊是这么教的,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不该有错,不可能有错,就算这条命重来千遍万遍,错的也不可能变成对的。
    臂弯里的白狐忽然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明漪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嘭”的一下压过来一个成人的重量,随即一只暖呼呼的手搂上了自己冰凉的后颈,只见那突兀地压在她胳膊上的娇俏女子朦朦胧胧地拿另一只手不停地揉眼睛,嘴里轻轻呢喃着什么,吐息之间还有挥散不去的酒气。
    明漪闻不得酒气,不悦地别过头去,眼中尽是嫌恶之色。
    屠酒儿恍惚只见看见明漪的半张脸,还不可置信地又揉了揉眼皮,待上上下下看了三五遍后,意识立即清醒了七八分:“阿漪?是你么?”
    “……嗯。”明漪语气中多少带了些不情不愿。
    “我就说,许多天前,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为我遮风挡雪,想着就应该是你的。”屠酒儿高兴地搂紧明漪的脖子,恨不得直接亲上去,“我就知道,阿漪是喜欢我的,一定会来赴约,竟还为我挡了这么多天的雪,我真真是开心死了。”
    明漪刚想开口解释那不是自己,可又想到了琼华的嘱托,便只能闭嘴,任由屠酒儿误会去了。
    屠酒儿看明漪依然摆着个臭脸,变了个小法术,让自己毛茸茸的耳朵从头顶两侧冒出,低下头去蹭明漪的耳朵,“阿漪,不开心么?你笑一笑吧,笑一笑……”
    “你真的惹人生厌知道么。”明漪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屠酒儿,屠酒儿没设防,冷不丁被推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微微张着嘴,头顶的狐狸耳朵耷拉下来,无措地看着明漪。
    “还有,别再自作多情,你的戏本子我当时连翻都没翻,怎知什么十日之约?既然不知,又何谈相赴?”明漪的眼睛没有看屠酒儿,淡淡地瞥向一边空荡荡的酒坛,“这次来找你,是因我有个叫逢雪的师妹喜欢你、挂念你、担心你走了,我替她来看看罢了。”
    “你……你要……”屠酒儿爬起来一点,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高处的女子,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要把我送给别的人?”
    “望你能明白,你从来都不归属于我,哪里来的送不送一说。我只转达,你若愿意,就与她在一起,离开玉虚宫去逍遥快活,正好投了你们俱喜爱同性的偏好。若不愿意,就早早回青丘去,总之,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
    “因我不想再欠你的。”明漪对上屠酒儿的目光,她眼睛里的情绪很明了,没有不舍,没有顾恤,只想赶紧摆脱这一份宛如巨石般压在她心上挪不开的歉疚。
    她深知,屠酒儿只要一天赖在这里,师尊就每一天都可能像既定的轨道那样对她进行利用,她还是要欠她,还是要顾忌着她。只有她走了,她才能彻底从这个大.麻烦里解脱出来。
    对屠酒儿,对青丘一族,都是好处。
    对于这好不容易再活一次的机会,她自己也可以……规避那个不论如何都无法洗净的罪孽。
    第7章 不想理你
    明漪知道,她的这种心思委实非常自私,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在这个时间点里,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接下来事态发展的人,可是又不能像个神棍一样到处疯疯癫癫地说自己通晓未来,她只有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尽可能避免重蹈覆辙。
    在明漪看来,现下伤了屠酒儿的心又如何,那可是为了救她命的。一时的情绪,和恒久的生命,孰轻孰重,她心中自有分寸。
    既然知道当初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便不会蠢到再错一次。
    屠酒儿半跪在地上,眼圈微红,目光却躲闪着不敢直视明漪,口中嗫嚅:“可……我不会觉得你欠了我,你也不必这么觉得。”
    “那就算你欠我的,”明漪的言辞之间分毫不留情面,语气更像钢针一般直扎人心,“你日日烦我,扰我清修,误我大事。我从不明说,念着你是姑娘家,留几分薄面,却不想你真能够这般罔顾伦常,对我一个同样身为女子的人纠缠不休。我心里到底如何腻烦,你真的不知?”
    “阿漪,你上一次来看我还不是这样的,”屠酒儿的眼眶里含着一汪亮晶晶的泪,说话时带了浓重的哭腔,“你说我茶泡得不错,还说会以后会常来……”
    “我那时候脑子还不清楚,满心只有愧疚,可这十日里我想得够清楚了——”明漪说到一半住了嘴,咽下后面的半句,不愿继续论下去。
    “愧……愧疚?”
    “……你什么都不明白。”明漪轻轻叹了叹,站起身,掸去衣袍染上的碎雪,“可……不明白也好。我倒希望,你永不明白。”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屠酒儿像是将要溺毙的人捉住了一撮轻如浮毛的稻草,眼中又燃起希冀,“倘若是师门那边的事……你不必明说,我都理解。”
    明漪颇有几分无奈地看着屠酒儿,她是真的没办法理解屠酒儿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还是说,狐狸的脑仁和人类的脑仁构造不太一样。
    屠酒儿又续着自言自语:“我便知道,阿漪若真的这么厌恶我,又怎么会为我打几天几夜的伞?怎么可能呢,以前虽不爱说话,但一直是那种淡淡的态度,上一次见面也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会突然这么凶……定是师门施压了,一定……”
    “我看,你都可以自个儿上戏台子唱一出戏了。”明漪看着她,面上情绪带着点怜悯,更多的是复杂。
    “戏……说起来,我之前手抄的戏本子,阿漪看了么?”屠酒儿突然仰起头,满脸的纯良,仿佛真的只是联想到了那个戏本子而已。
    可明眼人都不瞎,这人到底是真的没心眼,还是装疯卖傻地提起别的事物,欲要强行跳过上一个话题,谁心里没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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